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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69-72)
作者:默默猴
字数:45087
第十卷 尘近劫远
【内容简介】
无际血涯被破,血骷髅与方骸血亡命天涯,试图起复。三拨人马,三条线索,三种思量……末路之前,各显奇能,谁才能抢先一步,擒得首恶?方骸血的绝处逢生法门,是何等惊人的手段?
为寻失踪的阙牧风,石欣尘找上耿照,要求少年与之同行。十多年来,她不能对父亲言说的秘密是什么?是离三昧遗留的武功传承,或是更丑陋的真相?
白如霜
年龄:24岁
身高:149公分
三围:B85cm(G) W64cm H85cm
出身:鼍龙寨
身份:烟山十鼍龙排行第四
所属:奉玄圣教血海一系
据地:无际血涯
外号:“玉指勾魂”
师承:“恶蛟”沙阎
兵器:分水蛾眉刺
“恶蛟”沙阎的押寨夫人,鼍龙寨被灭后,与军荼利被舒意浓移交给血骷髅,成为假七玄盟的玉面蟏祖。容貌俏丽,娇小玲珑,看似烟视媚行,实则行事谨慎精明,深受血骷髅信任,在假七玄盟中是有如监军一般的存在。
阙入松
年龄:52岁
身高:180公分
出身:钟山阙氏
身份: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排二
据地:酒叶山庄、钟阜阙府
外号:“剑浮酒叶”
武学:浮叶飞剑
兵器:乾坤双剑
亲属:阙鹰风(长子)、阙牧风(次子)、阙侠风(三子)
王氏(妻)、阙月丹(长女)、阙芙蓉(次女)
在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居次,无论出身年纪或武林声望,均在首席的墨柳之上,两人却有携手合作的默契,共同为主家尽忠。一手打理天霄城的财政与外交,年轻时是渔阳著名的美男子。
林罗山
年龄:48岁
身高:159公分
出身:号禺林氏
身份:艮昌号东家
特技:花钱、口音
来自南方号禺城的巨商,买下行云堡的镖局生意,将之委托给须于鹤,由此进入渔阳武林。爱开玩笑、没甚架子,人缘极佳,连他那招牌的南方口音都十分讨人喜欢。
第六九折 污家别示 如蛙仆噙
白如霜的意识在迤逦晃荡间时有时无,最接近清醒的一霎间,依稀感觉有什么体积巨硕的物事压在身上,触感烘热,透着腥咸汗臊的鞣革气味。
若非那冲鼻的味儿十分熟悉,夹杂一丝淡淡的女子肌肤气息——军荼利毕竟是女人——腿心里亦无肉虫刨刮的酸紧,这娇躯摇颤、屁股频频弹撞身下冷硬平面的异感,差点让女郎以为正挨着肏。
但军荼利是决计不会肏她的。
女巨人连衣裳都不曾在白如霜面前脱,乃至沐浴精洁、应付月事等,那就更不消说。白如霜严重怀疑她是害臊,又不免觉得自己想多了,堂堂烟山十鼍龙行八的“铁桨横蛟”,男子都不敢直视她的裸体,能怕女子窥看?
过往在鼍龙寨,连老大沙阎都没动过军荼利的歪脑筋,女巨人之所以得到这个取自明王神的浑号,除了异常高大的体型、浑身虬结贲起的肌肉,面无表情抡着铁桨,随手便把人捣作肉麋的悍猛也是一绝,衬与寡言冷淡、不与人群的作派,可说由内而外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哪怕蜂腰盛乳脸蛋不恶,真没几个敢把她视为女人,遑论狎戏。
但军荼利洗澡,她倒是偷偷瞧过几回,起初是当男子看的,实在好奇她褪去衣衫之后,那身腱子肉到底是怎生光景,未料却见女巨人蹲在清溪拐弯儿的浓苔石障间,紧并的虬鼓大腿夹着手掌,浑身油亮的肌肉绷得死紧,尤其那两瓣线条棱峭的屁股蛋儿绷到陷下两洼,轻细的呜咽声夹杂在潺潺流水间逸出,余音酥颤,好半天白如霜才意识到军荼利在自渎。
女巨人甚至连穴儿都不曾抠挖,就只是死死夹着手掌而已,绷紧的屁股微幅挺动,似乎这样已然抵受不住,没有更剧烈的动作,与她魁梧狰狞的铁塔形象全不相衬,简直像头人畜无害的小仓鼠。
白如霜最后才发现,整场偷窥中最辛苦的非是不被军荼利发现,而是憋着别笑出声。离开后她特别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笑得前仰后俯,笑到脸颊发热眼角迸泪都停不住。
可爱死了简直。少妇揉着肚子侧坐在地,腿都笑软了。
此节一旦打通,许多事情忽然便明朗了起来:军荼利临阵骁勇,披创不退那是家常便饭,忍痛的能耐令人咋舌,自渎却仅以大腿夹着手掌,连蒂儿都不揉,可见天生敏感,是属于挺没用的那种,吃不得狠的。
横竖自慰也毋须人教,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碰肯定不是不知道,而是吃不消。
更有甚者,军荼利极可能还是处子之身,她这副凶狠的模样没人敢给她破瓜,自己又不敢把指头插进穴儿里,那片薄薄的清白之证好端端搁在那儿,迄今尚无客一窥花径,遑论缘扫。
此后白如霜偷瞧她洗澡更衣,又多了个新乐趣,想像怎么给她破瓜儿,忒大个人儿,该怎生作弄才好……想着想着自己也湿得一塌糊涂,经常不及离开,就地便探手入裙搅得唧唧腻响,如非军荼利内功平平无奇,沐浴又是她难得远避人群、全心放松的时刻,警觉心大为降低,恐怕早已被发掘。
踽踽拖行间,这些杂识不住于梦醒之间交错着,以致白如霜再不曾沉入无尽深渊,反而拼命想睁眼抬头,只差一点便要浮出水面,破浪而出——
她一向浅眠。
就算昏厥,也必在短时间内苏醒,哪怕穴道受制,手足娇躯的酸麻久未消褪,意识也会先于身体恢复。自从被沙阎所掳,白如霜便养成这样的习惯,兴许是身处于狞兽环伺的险恶环境,弱小的猎物不得不然的结果。
激灵灵的冷风将少妇吹醒过来,白如霜嘤咛一声,轻摇螓首,率先感觉到的是颈颔间轻细的撕裂微刺,像是随着身体动作,扯开什么痂皮一类,才省起是溅上头脸的血点肉末干涸所致;晕厥前目睹的可怕景象浮上心头的瞬间,短暂失效的五感也跟着次第打开,冲入鼻腔的除了铁锈般的血味、汗渍的腥咸外,还有下身飘来的淡淡尿骚,嗅得她脸都红热起来。
女郎的眼睛很快适应了烛火,惊觉自己还被锁在大砧板上,却置身于室内:这是个还算宽敞的砖造房,墙面涂了参有香膏的垩泥,白皙平滑,价值不菲;被移到墙边的桌椅胡床等家俱,瞧着也都不是随处可见的便宜货,俨然是大户人家的某间厢房。
与斜靠砧台的墙面相交的一侧,摆了架镂花的拨步床,正对房门,军荼利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背心起伏平稳,性命应无大碍。女巨人腕间锁了副精钢镣铐,相连的粗铁链末端以一柄凿子搠入墙壁,凿身翘曲绞拧如麻花,固定住铁链,完全就是随手为之的样子,瞧得人心惊肉跳。
白如霜低头瞥见自己身上披了件男子的外衫,掩住裸露的胸乳,依稀便是那名为唐净天的少年的短褐,其上同样是血渍点点,尽显那场黄昏大战的惨烈——
不,那不是大战,女郎心想。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军荼利的铁桨所至,或有硬生生爆碎头颅、残躯如糜的片段,沙净天可是杀出个血肉喷溅、膏浆横流的人间炼狱,“血流漂杵”是个什么画面,女郎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两者间毫无可比之处。
白如霜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思绪恢复运转后,恐惧之心反而大为消减。毕竟唐净天若未出现,她早成了常擒虎那帮畜生的盘中珍馐,指不定这会儿都还没断气,正受着何其骇人的苦楚,怎么说少年也是救了她一命。
做为光源的烛台搁在进门角落里的八角桌上,撤去桌锦的紫檀桌面堆满纱布、针线等急救金创的工具,无不沾着鲜血,还有几只药瓶模样的容器,却无有药气,敢情连半瓶都未开过,仅做了外伤处理。
女郎确定地藏庙没有一处这样的空间,更非密室——她对正的那一面恰是四扇窗牖,似为了通风大大敞开,借着屋外的皎洁月光,白如霜定睛打量半晌,终于意识到这间屋子在什么地方,然而却难以置信。
(这里……是摇花门!)
龙河渡方圆二十里内,有三处血海一系的秘密据点,已被屠戮一空的摇花门便是其中之一。
做为最早遭假七玄袭击的渔阳武门,惨案后没多久,血使大人便下令将此地当作假七玄的藏匿点之一,似不惧再有人来察探,抑或姚家有什么远亲,会在风头过后觊觎房产,多生事端。白如霜不知血使大人哪来的自信,但事情果真如血骷髅所料,姚氏不仅没有出面争产的亲戚,连附近原本便所剩无几的土人也纷纷迁徙,不过月余光景,已成一片空荡鬼蜮。
白如霜在行出龙河渡的途中,不断被劝说“速速回头”之际,其实尚未抵达地藏庙与摇花门的分岔路,对当地人来说此一方向就不是什么人途,地藏庙、摇花门皆大凶之地,差别不过新旧而已。
透过大开的窗牖望出,屋外有别于一般富户豪宅常见的园林造景,而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自是摇花门的演武场。姚氏以大枪立足渔阳武林,演武所需较习练刀剑拳脚者开阔,场边的枪架、石胆、靶桩等也与其他门派不同,此际虽被凌乱地堆置一旁,且破损得厉害,仍能看出其独特的模样。
白如霜对摇花门印象深刻,盖因这是她扮演“玉面蟏祖”的首战,尽管弭平没花什么功夫,仍清清楚楚记得当晚的景象,也对血使大人勒令不可纵火记忆犹新。想来在那时,血骷髅便计划好要在摇花门的无人废墟里屯兵。
驻扎在此的,是以“大力神”王通、“别示污家”求无施二人为首的一支分遣队,他俩与行刺不成、死于心珠的“丧门星”邓彪齐名,人称“雷阴三魔”,乃竭鱼江以北赫赫有名的黑道人物;王邓甚至是一寨之主的身份,领着百十名弟兄盘据水陆要冲,啸傲绿林,在被心珠控制前称得上是一方小豪强,等闲不能下人。
然而三人之中武功最高的,却是亦有倒反僧之称的“别示污家”求无施。
这位出身湖阴名刹不二空有寺的破戒僧,原是寺中“无”字辈最后一人,因犯下嗔杀二戒逃离两湖,流落渔阳,索性恢复原本俗家的求姓,舍弃长老赐下的问僧之号不用,易法名“无蓍”为“无施”。
求无施练有两大镇寺绝学之一的《生灭七转识》,双手能使戒剑、短铲、棍棒乃至三钴杵的路数,同时四肢可自由拉伸、扭转弯折,直若牛筋一般,全然不合常理,故有“倒反僧”的别名。
但比起“问僧”无蓍、“别示污家”、“倒反僧”这些个文诌诌的称呼,求无施所杀之人无不肢体扭曲,手足反折如枯枝,甚被“缠”成一颗硕大的人球,种种骇人的情状使这位孤身飘零的异乡外道得以在渔阳立足,黑白两道论及此人,都管叫求魔,而非姓名浑号。
不同于军旅出身的常擒虎,便算上方骸血,求无施的武功造诣在血骷髅座下也能排进前三甲。当日收服他时,求无施虽败于方骸血之手,但也仅是一招之差,才教血骷髅偷袭得手,种入心珠。
求无施却未因此长怀怨恨,得圣教之庇,过往总是单打独斗、须靠残酷手段杀人立威的破戒僧不但吃好喝好,多睡美貌的鬼面侍女不说,更得血使大人之助,瓦解了来自不二空有寺的悍猛追兵,将几名武功高强的师侄变成手下——自然是透过心珠——得以在肆意驱役之间,尝到报复师门的快感。
可说此人之恶,与血骷髅、奉玄教之恶完美结合,相得益彰。白如霜虽不以为这厮有忠诚心可言,但现而今他是不会背叛血使大人的,在踏平不二空有寺、杀光放逐自己的长老之前,只要求魔的脑子没坏,似没有脱离圣教的理由。
直到女郎在演武场竖起的成排木桩之上,瞥见王通的铸铁狼牙棒,以及求无施颈间所挂的髑髅炼圈为止。
——那些是……墓碑。
木桩共计廿七根,恰是此地驻扎者之数,彼此间隔的距离相当齐整,前后左右差不多就是一个人蜷腿侧躺下来的横短竖长,桩下埋得什么,简直不言可喻。
木桩阵边上,垒着成堆带有铁链的精钢镣铐,与锁住军荼利的差堪仿佛。白如霜想起是从摇花门的地牢中搜刮出来,当时众人都说摇花门好歹以正派自居,掌门姚风飏更是人五人六的大侠作派,哪知不但暗设地牢,还备着这般狰狞刑具,肯定不是好东西。
据说他被血使大人处决时哭叫极惨,只是相隔甚远,听不清是诟骂抑或求饶,但最终全成了惨叫,夫妻俩喊足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断气,连最最残暴的方骸血都不曾折腾忒久。众人从原本的嘻笑揶揄一路听到面无人色,强忍胸中不适,此后办差格外乖觉,谁也不敢惹血使大人生气。
求无施与王通并未参与浮鼎山庄之战,而是径行袭击了放鹰寨,杀死鸣珂帝里来援的冯、岳二长老,将尸体运至浮鼎山庄外布置妥当,以接应方骸血一行。
冯岳两位都是鸣珂帝里有数的高手,非求魔不能当,才有这样的任务配置。白如霜想起那唐净天自言一一扫除了当夜血洗浮鼎山庄者,莫非他是把支援接应的分遣队也算了进去——
“是我杀的。”仿佛听见她的心语,倚着门框的少年蹙眉道。
白如霜一惊回神,才见他穿着长袖单衣白棉裤,单手掖了盆清水,仿佛没点重量;左大腿外侧的裤管撕开偌大的口子,但见内中层层缠裹着白棉巾,其上渗出血渍,量并不多,显是女郎昏厥期间,他自行拔出箭镞,缝合伤口之类。
白如霜猛然想起,地藏庙与摇花门起码隔着十里路,莫非他是大腿上带着未拔出的断箭,扛着砧板、砧板上的自己,以及趴伏在自己身上的军荼利,从地藏庙走回这里?
这人……这般折腾……怎还没死啊!女郎瞠目结舌,半天合不拢小嘴,一时忘言。
“……又不远。”唐净天像能听见她心里的话,蹙眉淡道,一跛一跛地踅了进来,将水盆搁桌上,半点也没洒出来。
白如霜注意到那柄石剑连着麻绳搁于桌底影中,若然竖起靠墙,指不定能压穿墙,都忘了算上此物的惊人分量。剑锷上的圆徽金灿灿的分外夺目,似是浮雕着一头尖喙怪鸟的头部,风格写实得十分罕异,不曾在书画篆刻中见过。
少年坐在桌边背靠墙壁,都这样了还给人一种“拼命往后靠”的强烈之感,回避着白如霜的视线刻意到难以忽视,仿佛身上仅披了件短褐的赤裸女郎是什么毒蛇猛兽,须得保持距离才能稍稍放心。
白如霜正想开口,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腻异香,恍若兰焦欲腐,又像掩盖着某种腥味和苦味似的,令人极不舒服,嗅着隐隐躁动。
旁人或不知这是什么味儿,但艳名远播、当者销魂的“玉指勾魂”白如霜岂能不知?这种名唤“蛙背噙”的春药本是箭毒,须见血才能生效,但稀释到一定程度便不致命,反而会使人脸酣耳热,心跳加速,常用于床笫助兴,在豪门富户、乃至风月场都不算罕见。
此药无色无味,遇血才能发挥作用,同时散发出异样的甜腻浓香,一般的用法是抹于阴户或阳具,敦伦之际性器摩擦,难免会产生细小的伤口,甚且肉眼难见,此际“蛙背噙”的异香便从交合处混着淫水的气味飘散开来,同时令双方更加兴奋难抑,双双登临极乐,妙不可言。
完事后无论品鲍或舐净龟头,都像裹了层蜜膏也似,往往吃着吃着兴致又来,直是蜜里调油,难舍难分。巧的是:此药本取自蛙背的黏液,异香正是为了掩盖黏液的腥臭,“蛙背噙”不只生动描述了交合激烈的痴缠之态,亦是药源,可谓一语双关。
白如霜当武器暗器使的发簪里,有一枚是涂了“蛙背噙”的,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隔着忒远都能嗅出余味,显是被抹在出血极多处;散出气味的并非是药,而是血。白如霜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底生寒。
“……贤侄可知,对女子须得怎生拷问,才最有效?”
在地藏庙那会儿,木面怪客柔声劝诱少年之际,其实白如霜早已苏醒,只是诈作昏迷,兀自闭目垂颈,却将两人的对话全听了去。毕竟她一向浅眠,惊吓昏厥不过是一时气血上涌所致,本不能长持。
“让她们打一架罢。”
唐净天连用听的都能听出他在皱眉,白如霜简直无法想像有人的声音能这么有表情,差点没忍住笑,但不旋踵即笑意全失,只觉胆寒。“就说活下来的那人我不杀她。在厮杀的过程中她们能随口吐露更多,甚至都没想过自己说了什么,更不会去想什么不该说。这庙我就是这么问出来的。”
短暂的静默过去,白如霜几乎能感觉木面怪客的尴尬与震惊,他大概没想过会得到如此炸裂的答案,且完全无法辩驳——无论他原本打算推销的是什么,可能都没法比这个更残酷更有效。
“这……或也是一着,但风险未免太大。”怪客干咳两声,正色说道:
“万一两人互刃而死,死前仍未吐露无际血涯之所在,岂非谬甚?贤侄自是聪明绝顶,只可惜不懂女人。”沙沙沙的草叶摩挲声中,一缕混着枯朽之气的檀香逆风袭来,木面人来到砧台之前,冷不防伸手握住了女郎娇腴沉坠的雪乳。
那是足以让女郎失声痛呼的掐握,戴着手套的粗糙触感掐入乳肉里,仿佛要从软嫩酥滑中掐出核儿来,毫不怜香惜玉。但白如霜早有提防,放松百骸,甚至连一霎间的紧绷也抑制在最低限度,只似昏迷般低颤轻呜,随即便一动不动,比尸体还像尸体。
“女子动情之际,最无提防。只消征服她们的身体,便能征服她们的心,什么秘密都能掏出来与你,甚且用不上刀兵。”木面怪客恣意揉着女郎的雪乳,揉得她呜呜低鸣,娇躯轻颤,像是在无意识间身体依旧有了反应,丝毫无法抵抗男子的风流手段,最能满足男人单薄的自尊。
这股诱人的娇柔无助,令唐净天再无法别开视线,由余光换成正眼,直勾勾盯着魔手间逐渐挺翘昂起的粉嫩乳头,瞧着那妙物从豆粒胀成了豆蔻大小,色泽也从浅润的淡细肌色逐渐透出艳丽娇红,喉间“骨碌”一声用力滑动,却无所觉,瞧着眼也不眨,面红耳赤。
白如霜人如其名,肌莹更胜新雪,通透白腻,稍浓些的颜色在这身欺霜赛雪的乳色匀肌上难免显污,但她不仅乳晕只有制钱大小,连色泽都是只比肌肤略红润些的粉色,衬与圆滚滚的饱满卵形沃乳,教人爱不忍释。
这是唐净天头一回目睹女子裸体,便见得这般极品尤物,对连风月图册都未曾看过、遑论自渎的少年来说,刺激委实过于强烈。唐净天痴痴望着,忽觉裆间支起如撑竿,陡地胀大挺出的阳物像要戳穿裤布也似,撞得他疼痛不堪,本能地夹腿弯腰,不意触动箭创,忍不住闷哼出声。
木面怪客似无停手的打算,粗黝如雷击木的指尖滑过女郎玲珑浮凸的曲线,探入腿间,勾撚间拉出一条腻润沉坠的饱满液丝来,被山风一吹,“啪!”恰恰拂至唐净天的面颊上。
以他的反应,再快十倍也轻易闪开,不知为何却迟疑起来,直到被蜜浆糊了脸面,才本能伸手,摸得满掌稀蜜般的黏腻湿滑,回神时发现自己竟将指尖伸到了鼻下,不知是想闻嗅或舔舐,但无论哪个都是会被承旨严厉制止、乃至狠狠处罚的劣行,赶紧抹了脸匆匆拭于衣摆,奋力摇头驱散遐想。
说是如此,依稀记得指尖的味道是好闻的微刺,气息强烈却不引人反感,即使伸舌去舐也不致过于抵触——这么一想,摸过淫蜜的指尖和未能接触的舌板酥麻起来,裆里硬得更难受,明显的肿胀令少年无地自容。
木面怪客舍了砧台上的女郎,亲昵地环他的肩,另一只手取下枯木髅面,温言道:“乾纲地纪,阴阳调和,此乃天地正道,你在哪本道书里未曾读过?老仙可曾让你逆天而为,倒反自然?”唐净天摇摇头,不肯直视他,执拗地弯腰夹腿,连箭创的疼痛也不顾。
怪客怡然道:“比起杀伤生命,老仙岂不更盼你以自然之道,为所当为,这才嘱咐贤侄‘少伤人命’么?”唐净天闻言一凛,双目睁大,显然仍介意虐杀了常擒虎这一大帮子人,违背老仙的期待。似乎在他心里,杀人与否不是重点,而在于是“可控地杀”还是“失控地杀”,后者显然是污点,而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纪录蒙尘了,不足以符应“苍城山的荣耀”的自我期许,为此深感懊恼。
木面怪客这阵子频频试探少年,对他的性格越发掌握得精到,缓缓将手伸到他腿间,指尖湿濡早被山风吹寒,然而腻润不减,迅速渗进裤布,衬与手套强烈的糙感,擦裹得少年双腿一颤一颤,摇筛似的抖着。
唐净天从未有过如此感受,既怪异又酥麻,简直难以言喻。
以他的修为自能轻易避开,但世叔此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少年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怔之间要害失陷,随之而来的快感又太过震撼,更想不到要逃,整个人僵直在当场,遑论做出抵抗。
“把你这儿……”怪人在他耳畔喃喃低语,仿佛驾轻就熟,深知如何腐化这样的纯稚少年,柔声道:“放进她那儿,她便老实啦。有甚一股脑儿的全给你,臣服在贤侄威猛浩瀚的乾纲之下,不过是你的玩物罢了,既全了老仙惜生的殷嘱,又能拷问出秘密来,岂不两全其美?”
“那……世叔何不自己来?”唐净天脑子不笨,都到了这会儿头脑昏沉,仍有一针见血的快锐。
“世叔老啦。”怪人哈哈大笑,重新戴上木面,竟是起身欲走。“这种事须得年轻力壮,才折腾得起,我可拷问不了那一位。”余光一瞥砧台后,所指自是女巨人军荼利。
“这种事在苍城山,是要受罚的。”唐净天心绪未定,蹙眉冷道。
“在江湖上则不必。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此乃颠扑不破的至理。”木面怪客悠然道:“况且干下屠庄血案之人,终须伏法。贤侄不说,我亦不说,苍城山远在海之角,如何罚得贤侄?”点了白如霜的穴道,扔给唐净天一只瓷瓶。
“此姝狡诈而善言,在肏服之前,贤侄莫给她说话的机会。此药于你的伤大有好处,不妨施于箭创,亦可增益拷问的效果,令妖女尽快吐实,无有隐瞒。”
(好个卑鄙下作的木骷髅!)
白如霜在心底暗暗咒骂着,这也是她在地藏庙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她同军荼利一般,皆不曾见过这位虫海一系的当主,得益于常伴血使大人、酌情帮忙处理机要之故,虫海木骷髅、灯海纸骷髅这俩名头还是常听见的,尤其是前者,血骷髅每每提起总恨得切齿咬牙,引为死敌。故白如霜只瞥那张诡异的朽木髑髅一眼,便猜到来者是谁。
不同于麾下兵强马壮、极力拓展圣教势力的血骷髅,虫灯二系之主似乎更偏好乌衣夜行、阴谋布计的子,孤身潜伏,伺机而作,暗里牵动局势变化,以补明面上战力比不上血海一系的短板,应即是木纸二骷髅的盘算。
稍一联想,便知木骷髅引唐净天四处端掉血海据点,存的是什么龌龊心思。
唐净天本领虽高,明显没甚江湖经验,不知何故称木骷髅“世叔”,似乎颇为信任。以求无施《生灭七转识》造诣之高,常擒虎地藏庙鬼军战阵之巧,仍难当石剑之一击;有这么个顶尖打手傍身,任意驱使,莫说压倒血、灯二系,放眼渔阳亦难有抗者,血使大人无法企及的“一统渔阳”大业,他木骷髅还不是信手拈来?
但少年出身名门正派,历练多了总会晓事,岂能常为阴谋家所使?
最好的办法就是腐化他,使其堕落。“求魔”求无施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堂堂佛门大派不二空有寺的精英、获赐镇寺绝学的无字辈关门弟子,沦入魔道也不过是一霎眼间,坠落地狱无间后,便再回不去人间了,遑论西天。
她和军荼利在木骷髅看来,不过是引唐净天入魔的工具,诱骗他先奸后杀,既尝甜头,复留把柄,双管齐下,要彻底控制少年便有了苗头。
从唐净天违反老仙“少伤人命”戒规后的反应,可知逾矩正是少年的罩门:犯错之后,唐净天会不断找借口为自己辩驳,而非正视错误,坦率认错改过——这种偏执的性格,注定他一旦行差踏错,只有越走越偏越激进,没有反省回头的可能。白如霜只见一面便能隐约察觉此节,木骷髅想必布置已久,正等着时机成熟,一举将少年拿下。
白如霜在被扛着走的一路上奋力挣扎欲醒,正为了应对木骷髅施予唐净天的暗示,老觉会被肉棒肏醒的预期也是,谁知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真正来临。少年腿上插着箭,半拖半扛着叠罗汉似的、不知有多重的大摞家生走了十里夜路,返回另一处据点,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怕”;这已远远超越了白如霜对人体极限的认知,她无法想像这人是怎么办到的,甚至怀疑起他到底还是不是人。
但唐净天的反应让她稍稍安心了些,女郎甚至可以区别他现在别过视线的蹙眉是在害羞,与方才倚门时的蹙眉、在地藏庙杀敌时的蹙眉意义不同。
连盖着衣裳的女子身体也不敢看,肯定是个初哥儿。在她昏迷时褪下短褐给她盖上的贴心细腻也是,令人没来由地欢喜起这个孩子来。
“那是怕你着凉,没……没别的意思。”
白如霜怔了一怔,既觉惊恐又觉好笑——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两种情绪是怎生调和作一处的——忍不住圆瞠美眸:“你是练了什么能听见人心里话的神奇武功么?怎地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却尽都回答了?”
唐净天跟着一呆,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片刻才比了比脸,原本还想比她,约莫觉得这个举止不甚恰当,顺势别开视线,蹙眉道:
“看你的脸……表情和目光,便知你在想什么。我刚进门那会儿,你正瞧着外头的墓碑,露出害怕的表情,大概在想谁杀了你原本驻扎在此的同伙,然后意识到这儿是哪里,又看了我所有拖回来的东西一遍,心想这怎么可能办到。
“你方才又瞥了身上的衣服一眼,眼神突然变得……变得……”咕哝半天说不清,红着脸把头撇向另一边,双手抱胸盯着地面,模样瞧着十分烦躁。
他前头说得有理,三两下便把观察到的细节、所作的联想剖析到位,白如霜一向欣赏条理明晰的人和事,不觉有些佩服,怎知解答忽就没了,到底变得怎样,你倒是说啊——
直到心头掠过“温柔”二字,脸颊莫名滚烫起来,连吐息都是热烘烘的,才意识到自己脸红了起来。她有过的男人便无几十,十几肯定跑不掉,情与欲俱是个中老手的女郎,没想过会被个别扭的初哥臊红小脸,胸中怦怦直跳,沃乳起伏。
但白如霜不知道的是:少年其实是先知道了答案,才去想理由的。
这种名曰“弹指破玄”的异能,指的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唐净天从小到大皆是如此,无论面对何等困难的谜题、何等棘手的情况,心上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有八成的机会是最优解,毋须多想便能迎刃解之,势如破竹。也亏得少年的性子执拗,凡事皆有一探究竟、不肯安于蒙昧无知的躁烈,哪怕事后反复复盘,也得弄它个明明白白,换作旁人,早已懒得细想,反正凭直觉即能应付多数状况,人智还有甚可依侍的?
也因为这种“先知其然,再想其所以然”的习惯,人人以为他胸有成竹,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成,又拉不下脸坦承“其实我也是蒙的”,只能自行摸索脉络,就连与少年朝夕相处、照顾他衣食起居,理应无比亲密的坛前承旨,也不知这孩子并非生而知之的天慧之人,其实也有各种迷惑,只一味地赞扬他、鼓励他,将唐净天捧得高高的,益发不能开口向旁人求教;长此以往,遂养成了少年与众不同的奇葩思路。
白如霜不明“弹指破玄”的利与弊,却知木骷髅给了他一整瓶的“蛙背噙”,唐净天不疑有他,肯定在缝合、包扎箭创时也涂抹上去,药力随血气发散,直到他进屋都还能嗅得。“蛙背噙”不是什么让烈女化作荡妇的催情药物,就是催动血行而已,连散发甜腻浓香也只是附加效果,和酒是一样的。
酒不能乱性,却会降低人的自制力,使其把持不住,迅速向欲望倾斜。唐净天迄今都不肯以正眼瞧她,遑论伸出魔爪,足见定力惊人,内功修为果然不同凡响,木骷髅算是白费心机了。
按木面怪客的排布,约莫以为唐净天会先清创敷药,然后把持不住,就地将二女办了,在周围遍布尸骸血浆、宛若炼狱般的可怕地方,原始欲望将被增幅、扭曲成无比骇人的模样,违背老仙教诲的愧疚、对自己失控的嫌恶,以及触犯淫戒的悖德快感,将交织成难以承受的至极感官体验;强暴的快感有多强烈,事后的懊悔自厌就有多缠人,而灭口只会使这种感觉更糟——
届时,木骷髅再以长者见教之姿翩翩降临,为少年开解心绪,给予鼓励,厉金阙的高徒很快就会像求无施那样,沦于恶道难以自持,从此只能在阴谋家的摆布中寻求慰藉。
但少年奇葩的思路却令木骷髅的盘算全然落空。
谁能想得到,他会扛着砧台和两个人,乌龟驮石碑似的走上十里夜路?这会儿在地藏庙飒爽现身的木骷髅多半一脸茫然,搞不清楚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想亲睹木面怪客的真容,他的表情一定有意思极了。
女子多半慕强,在凶险的江湖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白如霜尤其是,在她失陷圣教彻底绝望前,是盼着有朝一日,有谁能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只没想到英雄也可以这么年轻稚嫩……意识到的时候,女郎才发现自己湿到能自腿根里缓缓沁滑,既黏又腻,宛若蜜水。
空荡荡的斗室中,只闻两人怦怦轰响的心跳声,片刻唐净天忽问:“无际血涯在什么地方?”白如霜喃喃道:“我……我不知道。”少年安静半晌,点了点头。
“一会儿给你们两把刀。能活的那个我不杀她。”
白如霜回过神来,不由得头皮发麻,娇躯冷彻。
(他……没打算留我们活口!)
女郎这才意识到情况从头到尾都没变过,木骷髅不可怕,因为掌握其生死的从来就不是木面怪客,而是唐净天。他的定力、决绝,以及一眼即知的读心之慧,于女郎全是致死项,无一能帮到她。
更有甚者,明明演武场上竖着廿七根木桩,为何唐净天会对杀了地藏庙军如此懊恼?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她想像着被少年制服的求无施、王通等,戴着精钢镣铐,在答不出“无际血涯何在”的悲愤困窘下,被迫亲手掘好自己的墓穴,两两作困兽斗,然后埋葬杀死的同伴,继续与下一个无法回答之人捉对厮杀……直到廿七人俱都咽气,不由得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唐净天极可能只埋了最后一个,甚至不曾亲手取过任一人的性命,完美地遵从了老仙的嘱咐。廿六比一,无可挑剔的少伤人命,无愧于“苍城山的希望”之名。
相较于此,蓑衣诡面、机关算尽的木骷髅简直就是个可悲幼稚的变装丑角,无论骇人或威慑之甚,皆无法与眼前的少年相提并论。
白如霜暗骂了适才那个一霎动心的自己无数次,挤出此生最妩媚又最无害的笑容,幽幽叹道:“那小相公……便不拷问奴家了么?”
第七十折 系石无渡 地迥鹰疾
虫海木骷髅并非对白如霜毫无兴致。
浮鼎山庄初见那会儿,即便强敌环伺,女郎撩人的浪语仍令男儿欲念勃发,遑论那令人心动的娇润白皙。是夜别后,他几度梦见白如霜肉呼呼、羊脂玉般的细腻裸足,硬着裤裆惊醒过来,浑身热汗,腿间却沁着湿凉;如此眷念,以他这把年纪实属不易,可见甚合心意。
不只白如霜,就连那独眼女巨人瞧得久了,亦是蜂腰盛乳,曲线骄人,衬与浑身结实的腱子肉、光滑腻润的小麦肌,一般的引人采撷。
木骷髅素以善相自负,尤其善于看女人,如阙家丫头表面玩得忒花,头一眼见得,便知她必是黄花闺女;纳兄妹于麾下后,察其阴户,果然黏闭更胜鱼唇,紧到连小半指节都塞不进,难耐针砭,动辄得咎,与她平素的张扬骁悍大相径庭,虽不能真要了她,耍弄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莫看军荼利那鬼神般的魁悟昂藏,以木骷髅锐眼,见其腰挺颔收,髋股闭合,竟也是处子模样,越发觉得她的长相也还过得去,不致食不下咽。若能与白如霜一起剥得赤条条的,同置一榻,一白一黑,一腴一紧,可说是各擅胜场,肏得爽不爽非是重点,胜在稀罕。
之所以忍痛割爱,让与小子唐净天,除了欲腐化苍城山霓电老仙的高足,更重要的是为自己争取整整一夜的宝贵时间。
自于浮鼎山庄被唐净天撞见,不得不现出真面目,勉强唬住了他,木骷髅最大的难处不在与思路清奇、迥异常人的唐净天交流,而是没法从少年的眼皮下脱身。
这小子仿佛打娘胎里……不,根本是带着上辈子,乃至几世人积累的功力投胎一般,打是打不过了,木骷髅便想乘夜偷溜,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不仅如此,唐净天自小被送到海外学艺,虽说不通世务,对木骷髅罗织的谎言看似通盘接受,却老在莫名其妙之处抠细节,往往一针见血。木骷髅很快就发现:要维持说帖最好的方法,就是别说更多的谎,免得罗网越撑越大,破绽越发明显。
木骷髅布下的连环计才正要见效、一切无不顺风顺水的当儿,差点被这横里杀出的楞头青给搅黄,好不容易寻得借口暂别,恰恰赶上阙芙蓉掳获赵阿根,木骷髅得以从少年处收缴了驺吾刀,教尊欲寻的“五兵佩”得其一也。
但截获赵阿根纯属意外,他虽向阙芙蓉下达过类似的指令,然而以少年的武功智计,并不预期双胞胎会有什么斩获,兄妹俩只消守着梅少崑,干好牢头狱卒的差使,差不多就是能力的极限了。
木骷髅对芙蓉丫头的期待高于三郎稍稍,在二人的功力积累到有一汲的价值之前,能通过阙芙蓉盯紧阙府内的动向,或许在需要的时候从内部制造些小动乱,已不枉他花费在二人身上的心血和时间。
而他原本为血骷髅预备的,是更加繁复的陷阱,足令死海一系万劫不复,又不致让教尊怀疑到自己身上。岂料唐净天盯得他无一时半刻能干正事,便有天大的图谋,却分身乏术,只能徒呼负负。
更糟糕的是:阙芙蓉掳劫赵阿根的鲁莽之举,将别王孙和诸葛残锋两大高手诱至弹剑居——木骷髅甚至想不出她是如何办到的。瞥见别王孙那寥落身影的瞬间,木面怪客的心脏差点跳停一拍,幸未被瞧出端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龙野冲衢之主的能耐。
相交近三十年,他深知别王孙的剑已至何种境地。他一直都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可惜舒焕景那自大愚昧的蠢物到死都没能明白,老把别王孙当跟班使唤,一如结识之初。
能将虚无飘渺、近乎绝传的“弱水三变”练到出神入化,别王孙的专注与执拗堪称独步武林;而诸葛残锋虽与他仅有一面之缘,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锐目却让木骷髅留下深刻的印象,遑论铸术之精,难保不会看穿弹剑居的机关布置。
强敌来得猝不及防,取舍却是不难。
木骷髅果断舍弃双胞胎,撤走梅少崑,可惜没时间取芙蓉丫头的红丸,以她阙府三小姐的金身护体,没准儿别王孙等看在天霄城的份上,真能教她撑过这一关,届时再重纳麾下不迟。
没有比支离破碎的人儿更容易支配了。阙芙蓉还能坏得更厉害些——光是想到这一节,舍弃弹剑居似也没那般令人恼火。
虫海一系不比死海,木骷髅手上能用者寥寥,他以白如霜和军荼利换得的这大半夜,也就堪堪赶回钟阜,汇集各方线报,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清点战果:
无际血涯被七玄同盟攻破一事,虽说是预料之外,但也不算太意外。舒意浓违背血骷髅的战略布置,擅离玄圃山径入钟阜城,与七玄势力开始活跃于渔阳的时间相近,木骷髅业已做过她勾结七玄的沙盘推演;那自称赵阿根的少年,怕就是七玄派出的细作,来与舒意浓接头,双方互通有无。
至于他何以随身带着石世修珍藏的驺吾刀,这个问题也十分耐人寻味。布衣名侯向以多谋著称,赵阿根小小年纪须斗他不过,要从舟山骗出驺吾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认为是石世修也与七玄盟勾搭上了,此刀或是结盟信物,却教木骷髅截了胡。
勾搭的理由并不难猜,绝对与赵阿根身上搜出的那枚发篦有关。
天霄城在钟阜左近的金工铺子秘密委造部件,这条线索还是他刻意放与血骷髅知晓,旨在加剧母女间的矛盾,提前逼反舒意浓,使死海一系的内哄浮上台面。
姚雨霏并不知道身份已然泄漏,木骷髅正是为了这台母女相残的天伦好戏,才从舒意浓的手里抢走——或说夺回——星陨异铁,除了点醒舒意浓血使大人夺取异铁的意图,以姚雨霏的急躁短视,定会给予女儿极不合理的惩罚;无论舒意浓接受与否,双方的冲突势必将白热化,后续精彩可期,教人迫不及待。
舒焕景那混球,可曾想到他天霄城会有今日?妻女双双沦入魔道,甘为邪派爪牙,一旦事迹败露、坐实罪名,不免受千夫所指,伏法前就算惨遭正道众人淫辱,那也是天经地义……一想到舒焕景的老婆女儿在自己身下婉转娇啼、含垢忍辱却又不由自主达到高潮的模样,木骷髅简直硬到不行,仿佛回到少年时。
这就是你下作的报应,舒焕景。木骷髅心想。
早将你妹妹许配给我,你到今天都还能活着,哪有忒多事来?可惜你这混球邪心不死,误己误人,还将赔上玄圃天霄数百年的祖宗基业……瞧不起兄弟是吗?满不愿亲上加亲是吗?这就是你的下场!
木骷髅想起当年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舒焕景开口提亲,却惨遭羞辱的情形,以及发现舒焕景暴卒的真相那会儿,霎那间涌上心头的狂怒,仍禁不住攒紧拳头,直至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才意识到指甲入肉,竟尔刺出鲜血。
这正是一切的起点。
从那刻起,男子便下定决心毁掉天霄城,不惜任何代价。
至于权欲之心,则是在漫长的复仇绸缪中逐渐生成,如摸索着行于无休无止的漆黑洞穴,不觉抹了满掌湿濡苔痕;若说是为此苔而来,不啻倒果为因。只是一路走到现在,木骷髅才意识到自己也有机会站上权力巅顶,此生再不下人,一如天潢贵胄的舒焕景和别王孙。
无际血涯既破,接下来谁能逮住姚雨霏,揭发她的身份罪行,谁就能决定渔阳势力的重组与新生。
天霄城难与主母切割,必遭六砦鲸吞蚕食,瓜分势力。酒叶山庄的阙入松如能接受笼络,担下手刃姚雨霏母女的弑主罪名,缴了投名状,再付出足够的代价,如将芙蓉丫头许给居中斡旋的要人为妾之类,此后夹着尾巴做人,未始不能脱身。
擒获姚雨霏乃眼下首要。连阙芙蓉与其兄阙牧风双双失踪,至今行踪不明,相较于此,也显得微不足道。
木骷髅冒险潜回弹剑居,诧异于一切如故,各处甬道、密室等完好无损,别王孙与诸葛残锋两名煞星亦已离开,仅二人与血骷髅鏖战的小院如遭龙挂席卷,满目疮痍。
姚雨霏的武功倒是大出木骷髅意料,能与二人周旋若此,委实不容小觑,这怕连舒焕景都瞠乎其后。他早疑心姚雨霏以色媚事主,她容貌艳丽、身段惹火,至今风韵犹存,教尊毕竟也是男人,佞幸毫不意外,定是私下给了妇人什么好处,才得精进如斯。
话虽如此,弹剑居毕竟是教尊赐下的据点,若遭敌人摧毁,教尊那厢也难以交代。况且,要留口信予须于鹤那厮,指点他后续如何应对阙府、带领反天霄城阵营的行动等,尚须着落于此。
弹剑居名义上是林罗山的物业,须于鹤人怂胆瘦,遇事踌躇,难成大事。木骷髅安排在此地吸收这厮,大大降低了他的犹豫和观望,堪称杰出的一手。
须于鹤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圣教的马前卒,在他看来,木骷髅的真身死里逃生之后,便巴巴的来寻“须长老”主持公道,以此人之狷介不群,算得上对自己青眼有加,于此十分受用,益发萌生宰制七砦、令行云堡重登渔阳巅顶的雄心。
木骷髅要求他保密,以防贼人听闻自己侥幸逃脱,再下杀手。须于鹤巴不得独占这张牌,欣然接受,两人约在弹剑居交换讯息,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碰面,木骷髅遂以留书操纵须于鹤行事,处处抢在天霄城之前,造成不小的威胁。
受限于须于鹤的能力,木骷髅的图谋多半难以达到十成的预期,如上巳节支开阙入松的计划,他让须于鹤假林罗山之手诱之,谅阙入松不敢不理。料不到林罗山设宴于新进置办的灵囿庄,事情只做一半的须长老却未查清豪邸就在阙府对门,阙入松稍去即返,乘虚而入之计功败垂成,也是莫可奈何。
弹剑居是林罗山,灵囿庄也是林罗山,林大爷虽说富可敌国,钟阜也非弹丸之地;处处都有林罗山,木骷髅不免疑心起此人与本教的关系。
但一来血、纸二骷髅均为女流,林罗山是万万扮不了的,且此人据他多次暗中观察,确实身无武功,只能说教尊这手障眼法使得巧妙,找了如此令人摸不着脑袋的目标来模糊焦点,欺敌的效果简直难以言喻。
他在暗格内留下密信,提了几条不咸不淡的巷议街谈,暗示若能掌握阙芙蓉的下落,阙入松便有了罩门。
须于鹤若是循线追查,无论从哪一处着手,皆能逐步获悉木骷髅真正要他知道的事,如:无际血涯被七玄盟攻破、姚方二人仅以身免、天霄城勾结七玄,乃至死海血骷髅的身份……须长老便是再浑十倍,当知姚雨霏的重要性,必定想方设法阻截,够天霄城大伤脑筋。
好不容易布置停当,赶回地藏庙时,还有近两个时辰才天亮。
木骷髅不得不承认,他是大大低估了白如霜对自己的吸引力。
以“世叔”的身份,木骷髅断不能下场与少年同欢。他应该在一旁循循善诱,用轻柔的低语唤醒唐净天最深层的渴望,解除他心中野兽的枷锁,将其彻底释放。
与少年同肏一穴,将无法占据心理上的高位,这对未来彻底宰制唐净天,有着难以预料的不良影响。木骷髅亟需他强横的武力相佐,不如说以唐净天的武功加上自己的头脑,渔阳直若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为此他须得摧毁少年的心志,令其变成一柄可由他任意挥舞的神兵;武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服膺命令即可。
但他实在忍不住,想瞧瞧双姝裸裎于榻、玉体横陈的模样,哪怕被发狂的少年啃咬得血肉糢糊——说不定那样更令人兴奋——也绝不想错过这副胜景。
提前折返,对木骷髅来说是双重的折磨,星夜赶路的内外消耗不说,看着少年恣意泄欲自己却不能品尝一口,才是真难受。即使如此他还是想看。
岂料地藏庙外却一片悄静,只有浓厚的血肉腥臊不住蔓延积累,夹杂着排遗和微腐的熏人臭气,令人忍不住掩鼻。
他早卸除了虫海木骷髅的装束,无有面具遮挡气味,只得举袖摀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莫说小子唐净天,就连黑白双姝的踪影也无,仿佛凭空蒸发。
“世叔,”唐净天的声音冷不丁地自身后传来。木骷髅仿佛给一脚踩了尾巴,险些跳起。“你在找什么?我来帮忙。”
(不就在找你么?浑小子!)
木骷髅使尽力气才管理好表情,转头时已是一脸的似笑非笑讳莫如深,怡然说道:“自是在找春宵。贤侄不好好把握易逝之物,却在这里做甚?”
唐净天衣发齐整,看似包扎了腿伤,连裤管的破口都缝补妥适,实不像尽情逞欲后的模样。军荼利也就罢了,面对白如霜这等尤物,为活命她什么压箱底的淫技敢不使将出来,你还有工夫干针线活儿?
“干完了,也就那样。”少年瞧着有些意兴阑珊。“我已处理妥当,世叔毋须挂怀。”
也就……木骷髅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差点儿中风,要不是真打不过,就凭这说话的口气德性,他能活活打死这小王八。
什么叫“也就那样”?暴殄天物啊!独眼女巨人不好说,白衣少妇可是肉眼能见的酥媚入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诱人,哪怕是石女都能肏出花儿来……你这是什么嫌恶的口气!早知道就不回钟阜城了——瞬间涌满心头的懊悔更甚海潮,明知无此选项,木骷髅却忍不住悄悄握紧拳头。
“人……她们俩人呢?”
“我以为世叔应该先问拷问的结果。”唐净天蹙紧眉心,似乎是真的不解,而非嘲讽。
“贤……贤侄所言极是。”这小王八蛋该不会是真的用刑拷打吧?木骷髅都有些懵了,架子却不能不端着,干咳两声,打蛇随棍上。“那么拷问的结果如何?”
“大有斩获。”唐净天神神秘秘一笑,眉头略展:
“她供出了龙河渡附近的第三处据点,她们管叫‘蚁穴’的便是。”
◇ ◇ ◇
月夜之下,两乘快马放蹄狂奔,一路驰出钟阜城。
钟阜城的出城关条不是有钱谁都能弄一张在身上,还得有关系——譬如像药材行当里的巨商乌夫人这样的,便是有关系的少数人。
绮鸳手持关条通行无阻,领着盟主沿官道疾驰,即使钟阜左近的大道维护得挺不错,夜间驰马也是极考验骑术。
耿照身手矫捷,反应之快异乎常人,但毕竟不常骑马,虽已竭尽全力,仍渐渐落在绮鸳后头。少女频频抬头远眺,似乎紧追着什么不放,唯恐丢失其踪影,并未留意盟主已落后大半个马身,距离还在持续拉开中。
耿照无法运功于目,夜视不如既往,即使天上无云,星月皎洁,仍不敢大意,双眸盯紧前方路面,唯恐坐骑落蹄处有异物或坑洞,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真不是有意偷瞧绮鸳的屁股,而是少女丰满圆翘的美臀随着距离拉开,自行“跑”进了他的视界里。
许久未见,他几乎忘了她的绵股既多肉又结实,浑圆饱满的形状与肌束的结实线条,不住晃颤的酥盈肉感与用力虬鼓的弹手紧致……这些理应相互扞格的美好,在少女的两瓣雪股上却形成了完美的平衡——严格来说,耿照从见过绮鸳的裸臀,这个“雪”字略显武断,然而她露于衣外的手颈肌肤确实白皙如雪,丝毫不像长年在外头活动的样子。
便在潜行都内,也有不少姊妹私下议论、羡慕,甚至妒忌绮鸳的丽质天生。若非神眷,以她奔波频率之高,所至之不避艰辛,晒成黑炭头也是半点也不冤的。
疾驰间,绮鸳踩着马镫支起身,臀股离鞍,更见浑圆,从大腿处便绷得死紧的肌肉,并未破坏她骄人的如水曲线,一径将裆底撑紧撑薄,已至棉糸的极限,贴布撑出一只薄皮熟桃似的饱满圆丘来,蜜裂几乎抵于裤布,一路蔓延至桃谷中,隐约可见凹陷的小巧菊芯,离撑薄的裆底仅有分许——
“你、你瞧……”忽听一声惊呼,却是绮鸳回过头,与他对上视线,“你瞧哪里”便要冲口而出,无奈男儿盯着的地方委实太过羞耻,少女意识到时小脸已然涨红,最末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本想赏他一记马鞭,又唯恐打伤了少年,才想起盟主是不能打的,深庆并未莽撞。
“我听到一些风声。”某日宗主将她找了去,绮鸳本以为是交付任务,但宗主头一句便令她微微发怔,颇有些摸不着脑袋,过了片刻才明白宗主的意思,背脊发寒。“说你对盟主有些不敬,盟主虽不与你计较,旁人却看在眼里,以为是我的意思。”
漱玉节抬起湖水般的潋滟明眸,幽幽瞧着她。
“我有让你这样做么,绮鸳?”
少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五体俱伏。
“属、属下万万不敢!请宗主明鉴!”
“盟主在冷炉谷那会儿,”美妇人悠悠续道:“适逢你在外执行任务,不及赶回,便未叫你同去。倘若我命你为盟主献身疗伤,你打算违抗本座的命令么?”
不!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少女错愕至极,不明白宗主为何会这样说,只要是宗主的命令,她连一霎都不会犹豫,哪怕是和他……给他……把……那个……给了他……
“你脸红了,丫头。”
漱玉节噗哧一声,掩口笑了起来,霎那间仿佛冰雪消融,春花绽放,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绮鸳的脸确实滚烫如沸,胸膛内扑通扑通跳着,撞击太甚,就连厚厚的丰满奶脯都止不住震,一瞬间仿佛有些吸不进空气。
但她跟着宗主好些年了,太了解宗主的性格,这并不是能够松一口气的信号,她甚至不确定危机是否解除。
若宗主命她与盟主侍寝,就算是给了条活路,原宥她的过失,无论少女的冒犯是有意或无心。绮鸳没想到居然得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忠诚,而她很可能连这样的机会都未必有;与其说是惊惶,更多的其实是不甘。
漱玉节却仿佛没看见她的紧绷,自顾自的笑了一阵,端茶就口,放落茶盅后才怡然道:“起来罢,我没有要罚你。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何须处罚?”绮鸳讷讷起身,面上惊疑不定。
“你是我的心腹,动辄得咎,言行须得更谨慎小心。”美妇人拍拍她的手,轻叹:“说你小话的人,我已处置掉了,潜行都不需要这等无事生波、唯恐不乱的毒瘤烂疮。”绮鸳闻言一惊,小脑袋瓜里飞快闪过尚未回来交代任务的名单,却想不出是谁在背后中伤自己。
“你要明白一件事,”漱玉节将她拉近身边,轻抚少女手背,柔声道:“盟主一句话就能要了你,无论是治疗阳亢,或只想瞧瞧你的身子,我都不会拒绝。你猜他忒聪明的人,明不明白这个理?”
绮鸳一怔,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不是吓你才这么说,而是在提醒你,盟主对你与别个儿不同。”漱玉节明显在忍笑,只可惜效果不彰,不无艰辛地续道。“至于为何不同,我不敢乱猜他的心意,更不敢问盟主,毕竟……这不干我的事,对不?”
绮鸳小脸羞红,她一害臊便语塞,什么都说不出、想不了,旁人总以为她很有个性,甚至有潜行都的姊妹认为这样很帅气,崇拜得不得了,其实她就是太害羞了而已。
最要命的是:宗主的话,她连一句也无法反驳。
绮鸳并不笨,更远远说不上迟钝,此二者但凡稍有其一,都做不了潜行都的行动总指挥。她明白宗主所言确有其事,耿……盟主对自己特别宽容,或许这正是她对他越来越没大没小、应对渐失分寸的真正原因。
少女因为不信,或说不明白为什么,下意识地测试盟主的底限,总想着“这回他总该发火了罢”,一边对他说着更过分的话语,甚至被有心人用作构陷进谗的材料。
但耿照始终没发火。
只是绮鸳万料不到,连情况如此紧急、夜驰如此危险的当儿,少年居然还有闲心盯着自己的屁股,这已经不能说是色胆包天了,简直匪夷所思。
“不是我盯着……瞧,”他兀自叨叨絮絮辩解着,不依不饶,瞧着居然有点可爱。“是你的……跑进我视线里,我只能盯着前头,真不是有意——”
绮鸳噗哧一声,又急忙敛起笑意,总觉这么轻易就被他逗笑,像是败给了他似的,特别的不甘心,板着俏脸道:“你就盯、盯着我……那儿瞧,别让马儿撞上来就好。我的马跑过的路,你的马还能跑不得?你瞧地面有什么用!”虽想问他“我的屁股到底有啥好瞧”,自知决计出不了口,光想面颊都快被烫伤了似,脑袋瓜里热烘烘的没法思考,果断放弃了好奇心。
两人并辔而行,也算稍稍解决了“盯哪儿瞧”的疑难。耿照任飔凉的夜风吹醒脑袋,见不一会儿工夫绮鸳便无半点尴尬的模样,神色自若,既欣赏少女的飒爽,又佩服其明快果决,轮到他好奇心大盛:
“绮鸳姑娘,方才你到底在看什么?”
绮鸳本想回他“总不是谁的屁股”,想到屁股二字俏脸倏红,不敢去想自己踏镫起身时,他盯着的是哪一处,挺翘的琼鼻中轻轻一哼,正色道:“看鹰。阙府一日之内多次放鹰,我猜想那扁毛畜生受过训练,是养着寻马用的。”
耿照恍然而悟。潜行都探得雪狮子和另一头青骢健马被遗弃在龙河渡,双骑神骏异常,虽不乏觊觎之人试图捕捉,无奈难以近身,最后由当地一间不入流的小镖局收容。
惊涛雪狮子外型殊异,镖师认出是玄圃天霄少主驰名远近的神驹坐骑,派人传报阙府,阙二爷致上厚酬,说天明即派人前往取回,应是人手都散至各处寻阙牧风去了,无闲差能跑这一趟。
镖局来人也十分乖觉,连称不敢,说总镖头早有交代,明儿一早亲自将少城主的名驹送回,就算错认也不妨,能与二爷见上一面、吃杯水酒,进城一趟也值。
“……镖局之人为何不直接将马送回?”耿照问。
“说是两匹脚力已乏,只勉强带回局子里,捱不进城。”绮鸳冷笑:
“但老江湖都知道,这就是来讨赏的,若说不好,回头便称马跑了,或带匹假的来,反正一句‘弄错了’便能糊弄过去——至少那些混子是这么想的。不少江湖仇杀便起于如此微不足道之处,终至无法收场,亦非罕事。”
耿照感慨起来,望向头顶月云处。此际月色不如出城时清朗,无有碧火神功之助,少年其实瞧不见天上有什么鹰踪,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阙府既放出猎鹰寻马,怎只有我们在追?”
绮鸳又噗哧一笑,白了他一眼,倒不像真生气的模样,啐道:“傻子!鹰在天上飞,马在地上跑,真要追那是追不到的。阙府放鹰,约莫是要确认雪狮子是否真在龙腾镖局。若镖师贪图赏银,谎报得马,雪狮子这会儿还在外头跑,指不定鹰狩便有收获。”耿照才明白过来。
他进入执敬司的时日尚短,不曾随城主出猎,是以毫无概念。
要不多时,绮鸳便说看见鹰返——后头放慢速度也是为这桩——看来雪狮子确实在镖局无误,至少不是四处晃荡。
五帝窟地处渔阳西北,驰骋畋猎自来便是贵族的休闲,漱玉节与薛百螣骑射娴熟,两人推算雪狮子的脚力,便以千里驹的神骏,龙河渡差不多是极限了,血方二人若不换乘,势必无以为继,忍痛抛弃坐骑原也是情非得已。
改走水路似是明智的选择,顺流而下,甚至能改换海舟,如此世间之大,无一处不可去,逃到南陵都不成问题——成为七玄盟主之前,耿照或觉这样的思路合情合理。
如今身居高位,想的事已截然不同:血骷髅败得如此之惨,莫说她还有屯兵的“蚁穴”,即便孑然一身,决计不能就此认栽,料想应非以逃出生天为念,而是东山再起,血债血偿。
此节一旦想通,那么女郎便绝不可能离开渔阳,如此便有一处极不自然。
耿照心念微动,见少女放慢速度,颇有意调转马头,伸手握住她的缰辔。“绮鸳姑娘,龙腾镖局所在的位置是在渡河之前,还是渡河之后?”
绮鸳难掩诧异,见他问得郑重,没敢胡乱应付,正色道:“渡河不到五里内。怎么了么?”
耿照两眼放光,忽然展颜一笑。
“你说这大半夜的,能找得到人撑咱俩过河么?”
“这倒是不难。”绮鸳笑道:“龙河渡虽小,也算交通要津,潜行都在渡口两头设有暗桩,随时都能来去自如。”
耿照击掌赞叹:“如此甚好!这样一来,就换咱们奇袭血骷髅啦!请放出召集火号,这回可不能再走脱了此獠!”
龙河渡口。日夜不停的水流声唰唰淘岸,白日间尚不觉如何,约莫是滩淤苇长黄浊不堪,瞧着颇有英雄气短、美人迟暮的萧索寥落,不比越浦、銮浦、两湖城等深津港邑。谁知夜里万籁俱寂,只哗啦啦的涛声不断,听着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令人辗转反侧。
方骸血始终难眠,早血骷髅一步窜出被筒,也只来得及套上裤子,脚步声已至船屋之外。
(……这该死的水声!)
自盗得墨柳先生的功体后,青年连外伤愈合的速度都远超从前,按理说大老远就该听见来人的动静,不致如此仓促狼狈。但他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体力,全花在狠肏美妇人之上,射了又射,仿佛非如此不能觉得自己活着。
血骷髅被干得浑身酥软如绵,直到叩门的暗号响至第二轮,才娇慵地开口,以薄被掩住裸裎的娇躯,哑声如磁,无比酥腻:
“晚啦不开船,东家请明儿卯时再来罢!”
门外之人应道:“卯时太早,我是辰时要渡的河,该与哪位付前订!”压低声音道:“主上是我,系石。周围已无闲杂人等,还请主上速速准备,移跸寒舍。”措辞口吻合宜守分,竟不似五大三粗的江湖人。
方骸血惊疑不定,掌刀横胸,青芒隐约具形,无比寒狞。
“且慢。”血骷髅摇了摇头,撑起身子捡拾衣裳,轻道:“是自己人,能信得过。你稍待片刻,我马上来。”末两句提高音量,却是对着那自称“系石”之人所说。
“主上请自便,我在桥上守着。”脚步倏忽去远,又只剩下唰唰水声于屋板下流躺着。
血、方二人花了点间更衣,开门见得船屋浮板前,一名渔子打扮的中年汉子身穿蓑衣,足趿草鞋,棉裤裤脚只到小腿肚上,怎么看都是起早准备放舢舨打渔的落拓渔夫,以布包裹起的长刀藏于蓑衣下,若非露得小半截刀柄,横出腰侧,仅以单手挎之,瞧着实无半点江湖味。
汉子满面于思,五官端正,冲女郎微一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率先迈步。附近的草丛里有四五人随之而起,齐齐对血骷髅施礼,便即散开,人人下盘稳健,皆非泛泛。
若有熟悉钟阜武林的在此,当能认出那渔子正是龙腾镖局的当家沈系石,人称“苍鹘刀”。龙腾镖局的名头听着响亮,这些年已算不上什么名镖,专养着吃不饱也饿不死、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那种不入流的镖客。沈系石年轻时闯荡江湖,颇有一争刀界名流的架式,后家中发生变故,只得回来继承父业,形同退出江湖,未再与人比武争胜。
血骷髅走在沈系石身后,上前几步,低道:“系石,老爷子为保护我,不幸牺牲了。且与你说一声。”沈系石宽阔的背影无丝毫动摇,微微点头,应道:“能保主上至此,值了。”手挎刀柄一压笠缘,继续低头赶路。
沈系石之父沈骖之,正是为血骷髅驾车的黑衣老人。
他昔年惹上偌大麻烦,被几大门派的精英群起围攻,虽手刃仇人,亦遭割舌刺耳,半身残废,是姚雨霏帮了风雨飘摇的龙腾镖局一把,不致使满门受累,落得夷族收场。
经此一劫,江湖上再无“千里神驰”沈骖之这号人物,沈系石亦在天霄城主母的担保之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断了扬名武林、争做刀魁的武者之路。
为防仇家生事,龙腾镖局只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生意,时不时地出点小纰漏,以江湖上的笑柄渐渐淡出世人的目光,直到再没有人留意龙河渡的陋巷矮屋间,还有家没烂完的破镖局为止。
沈系石一直都有选择。
他可选择为父亲报仇雪恨,与不愿离去的镖师们杀上那些名门大派,应能杀得几名最可恨的,最后与父亲落得同样的下场。龙腾镖局的悲剧将自跟随他的、甚至其他有关无关的人等身上继续蔓延,无休无止。
因为有时候这些人的残忍邪恶,仅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就能恣意横生。武林毫无公义可言,像姚雨霏这样愿意顺手帮一把的人,早已是凤毛麟角,他的坏选项将不可避免地牵连恩人,沈系石从未考虑。
姚雨霏本将沈骖之藏于在天霄城内,女郎诈死之后,把老人带到无际血涯,沈骖之倒是对从此不必再遮遮掩掩怯于见人感到十分痛快,至于主上要杀人还是放火老人毫不在意,有酒喝就行。
沈系石的眼前再次迎来了两个选择:抛下绑定龙腾镖局的憋屈余生,以鬼腰牌的首脑之姿重现江湖,过往的那些仇家未来都有机会一一清算,奉玄圣教从不宽赦敌人,唯有加倍的鲜血才能回报流淌过的血泪。
第二条路,就是将姚雨霏勾结邪教一事公诸于世,把天霄城送上砧板,换取重获新生的机会。而沈系石选了第三条路,继续安安静静地烂在龙腾镖局里,为主上紧守秘密,回报恩人的信任与青睐。
姚雨霏在他面前无需骷髅面具,沈系石的存在连方骸血都未曾知悉,可见机事之密。在前往地藏庙前,她须在此地集结更多的力量,否则只会沦为食人鬼军的盘中飧,而非它们的领袖。
而这一次,“苍鹘刀”沈系石会加入她麾下。他明白报恩的时机已至,主上非龙腾镖局不可,而非仅是选项之一。
十多年间,姚雨霏只给过龙腾镖局三笔银两,成为血骷髅之后更仅有一次,虽是白如霜经手,但她并不知道这里也是“蚁穴”,瞧着就像血使大人假一间破落镖局之手,运送了某样不可告人、又毋须费事灭口的小玩意儿。
饶以白如霜之精细敏锐,也断不能因此联想到沈家与血骷髅之间有所瓜葛。
一想到背叛自己的白如霜,此际多半已遭常擒虎拆吃落腹,死得惨不堪言,更不可能向任何人提起龙腾镖局,女郎不觉冷笑,姣美的唇勾微微扬起,走在前头的沈系石却突然停步,风中传来淡淡的血味。
年久失修的龙腾镖局连横匾也已卸下,只挂着一面酒铺似的旗招,瞧着无比寒酸;唯一能略窥昔日荣景的厚重中门,在月光下大大敞开,血腥气便是由门内随风涌出,至为不祥。手拄石剑的少年气虎虎地坐在青砖阶前,眉心紧蹙,啧啧摇头,一脸的老气横秋。
“忒久才回,人都死光啦。偏生他们一个也说不出你们去了哪儿,合着全是白死的。这都怪你。”
第七一折 君何远飏 大风起兮
“……你怎知龙腾镖局有事?”
为防疾驰间咬着舌头,绮鸳一直忍到上了渡筏,才向少年吐露心中疑惑。
撑筏的舟子乃黑岛中人,与潜行都出身的妻子在此落户,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已许久不曾执行过战斗任务,但长年养成的习惯已如蛆附骨,耿照注意到他在码头等候时眸光冷锐,十分精警,舟行后却刻意避开二人,老老实实与马匹待在船尾,唯恐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遭上司问罪。
少年对漱玉节御下的手段素有意见,不知该佩服还是该皱眉,幸得绮鸳发问,才转移了注意力,随口反问:“千里驹万金难得,绮鸳姑娘以为,贼人为何中途弃马?”
绮鸳想也不想便回答:“千里马也是肉做的,跑不动,不如换一匹吃饱睡足的普通马。再说了,那马如此醒目,到哪儿都有人记得,换作是我,连马都不乘,干脆找个地方躲着,死活不出,熬它个三五日,教追兵追糊涂了,弄不清从哪儿开始追丢了人,更易脱身。”
耿照一脸的佩服,拊掌道:“我虽说不明白,所想也同绮鸳姑娘差不多。马匹原是追人最大的依凭,特别是外型殊异的骏马,走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岂非替追兵引路?迟早要弃,不如早弃。”
少年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既如此,又何必载过了河才舍弃?”
绮鸳语塞,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终于意识到盲点所在。
潜行都是附带战斗任务的探子,对她们来说,活着把见闻带回去,比什么都重要。关于目标,“怎么样”永远先于“为什么”,追根究底若无助于完成任务,反而是自寻烦恼。
血骷髅若有意隐匿行藏,更合理的做法是在龙河渡前便先行弃马,这样一来,追兵甚至无法肯定她俩是否前往龙河渡,还是转往其他水陆交通要冲;选项变多,猜中的机会自然也就大大降低。
退万步想,在登舟前弃马,则连“血、方是否渡河”这点,七玄盟和天霄城众人都还得猜上一猜,未必便中。专程带上脚力已竭的马匹过河,引人注目不说,等若向追兵指明道路,极不合理。
当然,“舍不下价值连城的神驹”,又或“找人扮作自己载马过河”的可能性不能说是没有,一来前者过于荒谬,后者只消在渡口花点银钱,没准儿连扮演之人都能找将回来,欺敌的效果不如想像中好。潜行都众姝经验丰富,擅长拆穿这类小伎俩,打探消息时已一并考量进去,俱已排除。
思虑至此,女魔头的意图却更加扑朔迷离:既非欺敌,何须如此?这又跟龙腾镖局有甚关联?
耿照淡淡一笑。“从结果来看,马匹是在龙腾镖局歇了一夜,潜行都的姊妹们继续追索,约莫明儿白日间里便会传回消息,但我猜不会有什么结果。天霄城那厢也一样。”
绮鸳确实派了几组人,散至各处往下追,听他这么一说,颇有些不服气,未及反口,突然省悟“在镖局歇了一夜”这句话的真正意涵,不觉瞠目:
“你的意思是说——”
“这正是‘载马渡河’这个把戏的精华所在。”
耿照笑道:“吃饱喝足、歇够一宿的雪狮子,可难追啦,说不定还比箭舟顺流更快,又无水道的限制,何处去不得?要做到这点却是不难,只消龙腾镖局为血骷髅所收买,甚或就是死海一系的暗桩,就能变出这手戏法来。”
◇ ◇ ◇
拄剑坐于龙腾镖局阶前的少年,正是唐净天。
他对这一带的地面不熟,只知第三处“蚁穴”是距龙河渡数里的一间小镖局,却不知如何前往,黑灯瞎火的无人可问,只能由木骷髅带路。木骷髅自告奋勇先行探路,沿途留下记号,让腿伤不便的唐净天在后头悠着点跟;待唐净天抵达时,满门老小已被木骷髅宰了个遍。
“马确实是惊涛雪狮子,在后头的厩子里。”未携木面、仅以黑巾蒙脸的木骷髅拭去剑上血迹,悠然道:“问不出点有用的,白费力气。贤侄的‘消息来源’,只怕还得盘一盘。”
“不会有错。”唐净天只往大开的中门内探了探头,眉心蹙紧,便拄着剑坐于门外的青石阶上。“没弄错地方就行,我在这儿等。世叔拷问的手法似乎急了点,敢情是遇见熟人?”
木骷髅悚然一惊,颈背汗毛根根竖起,面上却未泄漏半点心思,抹净了长剑,好整以暇地还入鞘中,随手扔去染血的布巾,眸中带笑:“贤侄想多了,此间我也是头一次来。为防贼人复返,应战仓促,我先将尸首拖进院里,贤执行走不便,坐着歇会儿不妨。”说着又快步转入后进,直到确定唐净天已听不见,才重重一拳抡墙,沉声切齿:
“好邪门的小鬼!莫不是有天眼通?”
他本无意杀人。唐净天被弩箭伤了大腿可说是鬼使神差,木骷髅得以先赶赴镖局,原本打算拿下血骷髅,至少封了她的嘴,以免泄漏太多圣教内情,令唐净天涉入过深。
龙腾镖局废了快二十年,虽说与自己有些渊源,若非唐净天提起,他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沈骖之应该是死了罢?忒多年没听过这个万儿,想着居然有一丝怀缅。
按说镖局破落如斯,潜入应似探囊取物,岂料才刚翻过院墙,就被发现踪迹。镖局中人警觉得极不寻常,眨眼间便有人至,木骷髅被四名趟子手团团围住,仅其一稍有战力,其余不过聊备一格,无法造成威胁。
鏖战片刻,比较能打的那名初老汉子持刀鞘格开他的剑,以鞘为刀左右开弓,先猛攻后急撤,掩护余下三人顺势后跃,各持兵刃摆开门户,反而封住了木骷髅突围上墙的路子,显然对方也非全无自知,适才是存了试探之意,至此才认真起来。
初老汉子定定地望着他,眸光冷锐。
“你忘了我是谁,对不?我叫裴闵。”
木骷髅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汉子那铁砂磨地般的哑嗓,听得人浑身发麻,半点也笑不出。
“你当年与总镖头饮酒论武时,我在亭外给二位看马。”汉子沉声道:
“你说这式‘鼎湖飞龙’当使如龙游深渊,而非腾跃湖上,可惜西边那帮人始终不懂,非得大开大阖,风风火火才过瘾,这辈子别想练成《衔石东飞填沧海》三式连环,遑论迈入‘剑出似有灵’的境界。
“‘但那些不懂行的浑人说话,却往往比懂的人更大声。他们以为大声说出的便是真理,是力量使话语成为事实,殊不知决定谁拥有力量的是出身、权位、门阀财富等外物,而与道理的真伪无关。’”
木骷髅忽想起十多年前的某个晌午,他刚下玄圃山,在山上与舒焕景、别王孙聚首的那几日间,舒焕景照例不留情面地批评他的剑法,仿佛很懂剑似的。但谁都知道:要不是那厮莫名其妙突破了家传玄英功“不进反退”的瓶颈,内力得以突飞猛进,其剑术撑死也就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轮得他指点月旦,目无余子?
舒焕景满是讥诮不屑、意有所指的暴言兀自回荡在耳边,专程请他上山,却故意不让他见她一面的恶意也是。木骷髅浑浑噩噩地启程返家,在道旁躲雨时,偶遇访友途中的龙腾镖局总镖头、人称“千里神驰”的沈骖之。
沈骖之祖籍西山,少年时学艺天马峰,将腿法绝学《骏极刀》化入单刀。有人说他之所以不见容于西山,盖因其刀法资赋足以威胁到金刀门的年轻一代,天马峰为了西武林的平和,只得让沈骖之连夜离开,终身不还。
以“门阀受害者”观之,算得上与木骷髅同病相怜——虽然沈骖之本人未必这么看。
除了刀法,沈骖之的御术更是出神入化,能骑擅驾,驰驱千里如履平地。龙腾镖局的“龙腾”二字,指的便是其独树一帜的马车押镖,速度奇快,才能以一代之新,鹊起于名镖无数、源远流长的东海武道。
龙腾镖局最盛时,豢养了众多引自西山的名种骏马,镖师人人擅骑,马厩之宽阔完善,不下于军营。如今虽泰半闲置,只余几匹伏枥老骥,一想到捕马驭马,龙河渡的老人们仍要提一嘴龙腾镖局沈家;惊涛雪狮子落在他们手里,简直再合理不过。
在那个道中偶遇、霪雨霏霏的午后,木骷髅与微服简从的沈骖之谈论武艺,口说手比,酣畅淋漓,才对他道出了不曾向别人说过的心里话,表面上批评的是粗鲁无文的同门,其实是骂舒焕景那厮。
但木骷髅与沈骖之的性格不算投契,并未因此结为好友,饮罢一别,从此未曾再见。
万万没想到,亭外牵马的年轻趟子手竟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事隔十数年,非但将他当日所言一字不漏地背出,更练就了能于激斗中辨出这式“鼎湖飞龙”的武功和眼力,听得木骷髅背脊发凉,眸光一狞,剑光倏冷,唰唰唰三两招间便取了裴闵的性命,仍不肯甘休,终至屠了龙腾镖局满门。
沈家出事那会儿,沈骖之亦未修书向他求援,不知是不愿下人,抑或看木骷髅这个半吊子掌门不上。木骷髅始终惦记着,甚感不平,今日也算做个了结。
唐净天到时已无人可问,却平白背了这个锅,但他多半也不在乎便是。
姚雨霏浑没料到追兵竟能抢先一步找到这儿,嗅着镖局里浓烈的血味,也知凶多吉少,想到龙腾镖局三代都为自己所累,对沈系石不无歉疚,正欲开口,却被蓑衣汉子横臂一拦:“这人是来找我的,不想居然撞着今日。马在后进厩里,虽未歇足,姑且喂好了草料,主上请先离开,系石随后便至。”
姚雨霏闻言一怔。“找……你的?”
“正是。”沈系石线条方毅的下巴努了努,朝向石剑剑锷上制钱大小的金徽。不知是否被灰黝黝的不起眼石剑一衬,在月光下分外耀眼。“此獠乃禽相篇传人,专程来找我厮杀,不想耽误了主上的大计,还请主上恕罪。”
原本挎刀的手,改握刀柄微微向上提,赫见在削平的圆柱型刀柄末端,差不多就是刀首的位置上,也嵌了枚形制相若的金徽,两徽仅有浮雕不同,石剑是颅喙皆尖、前所未见的古怪妖鸟,而青铜色刀首上的却是敛翅蹲踞的隼形。
浮雕是不曾在他处见过的至简风格,寥寥几笔,却是形神兼备,无比灵动,此又是非亲见之人绝难想像。
连姚雨霏都是到今夜,才知沈系石乃“兽禽相血食”之传,且是列名厮杀最惨烈、造诣也最惊人的《禽相篇》中。
然而,沈系石以“苍鹘”为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来历,甚至就是故意摆明车马,吸引《禽相篇》中人来战,可见其雄心。无奈天意弄人,在名声成气候之前,便不得不引退返家,从此困居于龙河渡一隅,恐怕禽相篇中人还来不及知道有这么一柄苍鹘之刀,刀上亦嵌兵玺——
女郎正自揣想,蓑笠汉子却从襟里摸出一只香囊似的锦袋,以绳系颈,绳袋均旧,颇历年月。沈系石扣指轻击,锦囊弹起时发出闷钝的铿响,所贮应为金铁一类的硬物。
“十多年来,你不是唯一一个找上门的。”姚雨霏看不见汉子的表情,分明他声音未变,蓦地迸出一股冷冽杀气,仿佛整个人变成一柄坚锐的脱鞘巨刃,而非是血肉之躯。“猜猜看这里头有几枚?”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净天皱眉道:“我没兴趣。把女人交出来。”
沈系石的口吻淡淡的,却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越是斯文有礼,人皮下所藏的怪兽便越狰狞嗜血,撕破伪装现身之际,杀戮便越发残酷。
“我遇过的《禽相篇》高手都是妖魔一般的战斗狂,”汉子喃喃道。“但不由分说便杀光满门的,你是头一个。你会后悔自己没忍住。”扬声道:“保护主上离开!血仇由我来报。”却是说与随行四人听。
那四人全是其父旧部,又或是旧部之子,性命早已卖与龙腾镖局,少总镖头的命令堪比圣旨,无人敢疑,强自抑下将阶前少年乱刀分尸的悲愤狂怒,护着姚方二人往镖局后门绕去。
“让你走了么——”唐净天话还没说完,一声闷哼,石剑旋绕挥出,狰狞的风压呼啸而过,居然砸了个空。
沈系石看似在原地不动,仍维持手按刀柄、俯首微躬的姿势,位置却有微妙的变化,显于这一瞬间已完成拔刀、掠前、后跃,然后再还刀入鞘的动作,但现场包含姚雨霏和方骸血在内,无一能看清他的动作,甚至连“乌影一晃”的错觉也来不及产生,胜似鬼魅。
嗤嗤两声轻响,唐净天身上绽开两处帛裂,鲜血酾空,一处在左臂,一处在伤腿,落刀处极为刁钻,都是差分许便伤到大脉,成为致死之伤。
“……好快的刀。”唐净天蹙眉凝眸,喃喃说着,除了有些许埋怨之意,似乎在说“怎么割这边”似的,更多却是赞赏。只是他不惯说好听话,只在骂人或阴损时才能自然说出“很好”之类的正面肯定。
而沈系石的震惊,恐怕远在少年之上。
沈系石不来试拆解探那一套,极招“寒鸦无色”一式三杀,若非顾及石剑的分量,料想其力必雄,没敢托大冒进,这一式他能四杀乃至五杀。除出手快绝,关键更在于准,纵使轻轻一刀,只消划开的是大脉,一处便能取命。
——锦囊内的“白鹤双镰”兵玺,就是这么来的。
但唐净天不仅避开臂腿两处要害,最致命的颈间一刀更是直接落空,沈系石心惊之余收式疾退,果然闪过石剑反击,免去折腰之厄,还刀入鞘时半边身子兀自微微发麻,那不过就是被劲风带了一下,远远尚未击实。
奔着颈间去的那一刀,根本就不该被闪过。
他并未掉转长刀,以刃尖相向,而是反手一掠,径拿刀头扫向少年。这样速度虽更快,但刀头无刃,伤不了人,况且这一扫距咽喉足有寸许,与其闪避,不如以石剑格开,又或直接反击,后发先至——
所以那使鹤嘴双镰的禽相篇武者,就这么死于一寸远的无刃刀头之下,被沈系石凝于刀头尖端逾两寸的无形气刃割开喉管,在上来的头一招便丢了性命。
《苍鹘逆刃》与其说是刀招,更像是内功心法,图谱内所录刀招总像差了那么一点,老砍不着敌人似的,直到迈过“化气为刃”那一关才豁然开朗,尽显其刁钻狠厉。
要闪过这违背常理的逆尖扫,靠眼看耳听是办不到的,唯有感应气机方有可能避开。换言之,少年不仅耳目身躯的反应胜于他,就连内功造诣恐怕也是压倒性的强横。
这少年的一切均在我之上——沈系石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不认。
《苍鹘逆刃》里已无更厉害的招数了,他苦练近三十年才有的快、准乃至无形杀着叠加起来,仍奈敌人何,该如何是好?
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出汗,渗入缠裹防滑的皮绳,而主上甚至还未走远。
(冷静点,沈系石!今儿你丢不起这个人。)
男子在一夜间失去了父亲和所剩的家人,如兄如父的裴叔怕也凶多吉少,沈系石已没有其他可失去的了。眼下唯一的目标,便是掩护主上逃走,至少要像他父亲做的那样。
想到儿时最崇拜的那个沉默的背影,沈系石忽涌起万丈豪情,“唰”的一声擎出长刀,仰天狂笑:“甚好!沈某今日绝命于斯,幸遇如此对手,也算不枉!”
他只须为主上争取一刻。
一刻的时间,足够惊涛雪狮子奔出轻功所能追赶的范畴,就算是眼前武功出神入化的石剑少年,也无从追起,龙腾镖局至此还清了主上的恩情,再无亏欠。
放弃胜利,放弃生存,乃至放弃刀者的自尊,将目标缩小到无比卑微的“坚持一刻”后,蓦地灵光一闪,一条奇异的路径忽自眼前开展,伸向他从未想过之处:
若苦练近卅年的快、准和无形气刃叠加起来都不能胜,那分开呢?
早已牢牢记在脑中的那部《苍鹘逆刃》图录翻动起来,仿佛颅内吹起了一阵狂风。泼喇喇地剧烈翻动的书页间,一个个笨拙的使刀人形突然动起来,以直线朝着一点奔去又奔回,不住改换方向、保持车轨般的笔直进退,手中刀却始终砍向那一点,只砍那一点——
沈系石无从断定这不是刀谱所藏的隐招,但他决定利用少年唯一的弱点。
“寒鸦无色”之所以能伤到他,盖因第一刀砍的是少年本已受伤的大腿。唐净天纵使反应快绝,毕竟受腿伤牵制,面对沈系石惊人的身法速度,也只来得及避开要害,连带使手臂的挪动稍慢了些,故尔见红。
第三刀斫向颈间那会儿,唐净天已适应伤腿不便,感应到无形刃的杀机,抢先应变,沈系石就连油皮都无法再擦破半点。事后复盘,见少年一侧的大腿裤管特别臃肿,隐约渗出深渍,才从开腿斜坐的奇特姿势,断定他腿上有伤。
沈系石抛下“不击伤处”的武者原则,手按刀柄,拉开功架,深吸了口气,半阖的眼皮里掠过一帧帧刀谱图录的小人儿,笔法拙劣的无脸面孔像是在对他笑,一如陪伴他兴衰起落的三十年。
一刻钟。只消坚持一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沈系石心想,方毅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仿佛又回到初试新招的惨绿少年时,手心冒汗,胸膛里却怦然难抑。
睁眼的瞬间,男人与刀同化成一道光——
木骷髅见识过方骸血的本领,即使全力施为,毋须再藏招,他也没有打败青年的把握。弹剑居的那场大战之后,他更惊觉自己严重低估了姚雨霏的实力,更无以一敌二的蠢念头。
只是万万想不到,沈骖之的儿子居然是“兽禽相血食”的传人,而且还是在战斗狂人聚集的《禽相篇》榜内。当然裴闵还是得杀的,但早知如此,说不定得悄悄杀。既与龙腾镖局结下不解之仇,唐净天是非赢不可,否则麻烦就大了。
初见唐净天时,他怀疑过石剑上的金徽来历,然而几经试探,唐净天都没甚反应,只说乃老仙转交,原是父亲所遗。
木骷髅印象中秋意人虽也使阔剑,浮鼎山庄少主的兵器就只有华贵二字而已,远远不是这般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
直到与沈系石的苍鹘金徽并陈,木骷髅才从“父亲所遗”四字上,联想到另一种可能。
秋意人的得意武技《大风剑》,咸以为脱胎自民谣《大风歌》,苍凉豪迈,心怀天下,与其大开大阖的无匹威力相契合。若这门武学的名目并非来自大风歌,而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妖鸟“大风”呢?
在秋意人之前,武林中未曾听闻有八式《大风剑》,遑论倚之成名的派门。只因秋拭水之子无论得了何等神功传承,以其父人面之广,那是半点也不奇怪,没人会疑心浮鼎山庄少庄主的武功来历。
秋拭水将爱子送往苍城山,但霓电老仙不传武艺,只指点来人既有的武技,使其改头换面。若秋意人自始至终都是《禽相篇》之传,雄浑的大风歌、金碧辉煌的阔剑……等,都只为了掩饰他是妖鸟“大风”的传人,以免被禽相篇找上门来,闹得浮鼎山庄鸡犬不宁呢?
木骷髅无从印证揣想,躲在门缝内暗自焦急。眼看四名镖师护着姚方退走,阶前的沈系石摆开架式,明显照准了唐净天的伤腿,场面十分不妙。
万一唐净天战败,就得轮到他以一敌三了,这简直是个死局——
然后,炽如白昼的雷光无预警地炸裂开来,俄顷间便夺去了木骷髅的视力!
方骸血对沈系石的不屑与怀疑,在见到他出手的瞬间,俱都转成了莫名的恼怒和针对。
蓑笠男子的身法快到连他都看不见,而非是看不清——这般神速,无论使千灯手或铣兵手都不及应对,遑论取胜。
而沈系石收式之际,周身真气隐窜,那种收束分明是使内家掌法才有的体兆,却无真阳外溢的汹涌难禁,已至“凝气具形”之境。若非获得墨柳的功体,此前的方骸血甚至未必能感知这一点,仅在家传《铣兵手》秘笈中看过相关记载。
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又怎能不受血骷髅青睐,烂在这臭河沟的陋巷里?
他见汉子相貌堂堂不说,言谈更是彬彬有礼,与女郎说话虽然毕恭毕敬,两人之间确有某种“毋须多言”的默契,说不定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正自酸溜溜地低声咒骂,忽听身后两名镖师失声唤道:
“少总……小心!”“兀那小鬼,我跟你拼了!”回见电光炽爁,一霎间如螣蛇飞窜,本能遮眼;余光中见那两名镖师转过墙角,忽地便不见人影,接着一人擦肩而过,回头叫道:
“带主上取马,我给少总帮帮手!”却是对前头仅剩的镖师说。
方骸血不知“少总”是少总镖头的昵称,在龙腾镖局众人心中,总镖头始终是沈骖之,沈系石不过是远游暂回的少爷,总有一天要离开这片浅滩,再次以手中刀扬名五道的,多年来始终不肯略去“少”字。
一行人本已绕过墙角,走到底再转过去,便是后门。这下四名镖师去其三,余下那人样貌极年轻,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强自镇定,对姚雨霏道:“主上勿忧,几位叔叔同少总稍后即回,咱们先去取马。”不敢对女郎稍有冒犯,作势前引,迈步间频频回头,只怕他自己比主上更需要看到众人回来。
三人终于走到了底,才一过弯,见一人拄着石剑,拦在道中,衣衫头面溅满鲜血肉屑,状似恶鬼修罗;从重心歪斜的站姿看得出左腿不太方便,却不是唐净天是谁?
年轻镖师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冲口而出:“你、你是怎么过来的?”就算唐净天自阶前掉头冲进镖局里,穿过院落由后门钻出,也决计不能来得如此之快。这都还没算上他不熟房舍路径,以及沈系石等人的拦阻。
“飞过来的。”唐净天半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许只是看不出来——举袖揩净面门,不耐烦地皱眉道:“我不想再杀人啦,你且滚开。你……就是你。你叫方骸血么?”末两句越过了镖师和姚雨霏,却是对着苍白瘦削、满面不豫的青年说。
“是你爷爷又怎的?”方骸血呲牙咧嘴,狞笑反口。
“听说你最是混蛋。你也不许走。”
方骸血气到喷笑而出,眸光一狠,正欲迈步,忽听年轻镖师嘶声叫道:“主上快走!”才开始变声的鸭公嗓吼如破钹唢呐,难听到了可笑的地步,却自带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感,方骸血忍不住想:
“这龙腾镖局的人全是傻子么?连沈系石都拦不住这厮,你顶个屁用!”拜年轻镖师所赐,理智稍复,便不急着出手,想看那持石剑的白眼儿狼是个什么路数,竟连沈系石也在须臾间败下阵来,盏茶工夫都没能撑过。
唐净天皱眉摇头,烦不胜烦,同样不懂这些人明知打不过,还要上来送死的缘由,反正结果都一样,怎不自抹脖颈算了?碍事!连剑都不用,左臂一晃,将镖师连人带刀兜了个圈儿,信手摔过墙去,冷不防翻飞的袍影下青芒掠闪,锋锐的刀气已削向咽喉!
这对他来说连偷袭都算不上,相对于电闪雷鸣般的苍鹘刀,方骸血慢到简直和龟爬没两样。
唐净天圈转石剑,将铣兵手的杀着悉数挡下,见剑上被削得石屑纷飞,眉锁益深:“打架不好好打,你毁我兵刃做甚?一边去!”轰然巨响之后,院墙猛被石剑砸坍了半堵。
剑柄上无有捣烂血肉的手感,料想方骸血应是堪堪避过,蓦地胸膛掠过一抹极锐利的痛感,青芒倏由身下炸开,方骸血竟冒险欺入臂围,双掌如虎入羊群,照准少年浑无防备的胸腹间疯狂砍杀!
唐净天硬生生咬住一声痛哼,半步都不及退,两条手臂与掌刀贴肉厮搏,锋锐的破空风压与砰砰殴击交错并出,墙坍的尘灰粉雾尚未散去,已被刀芒臂影缠绞失形,挥散、压缩、绞拧、斩破……灰濛濛的雾团仿佛有生命有血肉一般,在四条残虐的臂膀间悲号着扭曲变形,然而却无从挣脱。
即使未尝亲睹,方骸血很清楚沈系石是怎么败的。
面对实力深不可测的对手,唯有紧紧抓住其弱点,极限施压,待突破双方僵持的一霎到来,以生死分出胜负。沈系石要嘛不明白这个道理,要嘛没撑过,下场便是那样。
方骸血在石剑少年把镖师扔过墙的瞬息间,便明白对方无论招式或内功造诣,都比自己要高不低,唯一的弱点就是那条伤腿,一旦被石剑迫开,他就输定了;若能欺进臂围,锁死彼此的间攻击半径,则有可能以弱胜强,斩对方于掌刀之下。
《铣兵手》的掌刃不同于他派内功所凝,其锋锐足与金铁相抗,即便对手的修为更强,不代表能扛住。迫使对方放弃兵刃,将其压制在墙上,封住一切腾挪闪避的余裕,便能将他开膛破肚——
他的掌缘不断传来划开血肉的黏滞触感,因交战而血脉贲张的极致亢奋,很可能阻碍了少年的自我保护本能,他并不知道每回四臂交碰,都是他在单方面受创,砰砰作响的殴击声让他误以为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但看何时两条残臂再也撑不住,被削得落肉见骨,应声而断为止。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哈哈哈哈!)
方骸血双目赤红,掌刀轮番疾出,无休无止,忽听见头顶传来一把懒洋洋的、令人莫名恼火的声音,几可想像声音的主人双手抱臂、紧蹙眉心的嫌恶模样。
“喂喂,你这人不好好打架,猛砍墙壁做甚?莫不是脑子有洞?”
方骸血悚然一惊,双掌斩落的瞬间借势后跃,落地时微一踉跄,才意识到几乎耗尽内外之力,双臂不受控地微颤着。尘灰落尽,但见院墙被斩出一个人形凹陷,粉灰剥落,砖石碎裂,其上血渍斑斑,尽显《铣兵手》叠上墨柳功体的惊人威能。
然而,没有削肉见骨的断臂,没有支离破碎的骇人残躯,本应被锁死在墙前臂围间的少年,单足漂浮于半空中,是比墙头檐顶还高了三四尺之处,低头俯视他,满面狐疑的模样像瞧着一名无可救药的疯汉,比鄙夷不屑还要招恨。
方骸血用力眨了眨眼,赫然发现他不是浮在空中,而是“踩”在烟尘之上,随着尘雾飘落正自缓降当中;若非如此,难以解释其长得不可思议的滞空时间,以及如何不屈腿纵跃,即能自掌刀间脱出的古怪能为。
“这……这是什么妖法?”他坐倒在地本欲撑起,岂料双臂酸软已极,挤不出半点余力,但惊恐早被惶惑彻底压了下去,浑无所觉,不由得喃喃说道。
“没见识。”唐净天被尘雾粉灰托着,缓缓飘落,宛若谪仙,只可惜一开口仙气便荡然无存,妥妥的火上浇油,抱薪投灶。“世间哪有什么仙术妖法?你武功不行,又不读书,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方骸血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少年却浑不在意,皱着眉自顾自地叨絮。“昔日沧海儒宗的《远飏神功》听过不?要不是腿上有伤,我原本不想用的。刚才那个是,你也一样,净往伤处招呼,还要脸不要?‘武德’二字,学过没有?”
远飏神功,远飏神功……方骸血在心中默念着,露出一抹狞笑。这小子的功体丝毫不逊墨柳,沧海儒宗的绝学《远飏神功》是么?那你老子便收下了!
苍白青年咬紧牙根,准备迎来筋骨剧变的骇人疼痛,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激斗间他可没忘记复制对手的功体,想来便是那一瞬间的分力,才教小子施展远飏神功拔地疾起,就此脱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说的便是这般。
他差点没忍住欢呼。这一个个急着送神功上门的傻子,教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随风化境”第二度失效,并没有使方骸血变得更冷静,他惊骇地急运功力,发现得自墨柳先生的功体仍在,但这仍无法解释随风化境为何复制不了远飏神功。余光瞥见唐净天终于踏落实地,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来,偏又撑之不起,已不及摆出应敌架式,心惊之余,凝力于掌缘,一刀挥向唐净天!
“还来?”少年蹙眉摇头。“老学不乖,果然是蠢。”喀喇一响,顺手折了方骸血的右臂。青年忍痛不哼一声,左掌便要挥出,蓦地一阵钻心剧痛,却是被他踏断了左大腿骨,眼前倏黑,仰天栽倒!
再回神时,但觉劲风刮面,剧烈的震颤牵动伤处,几度昏昏醒醒,毕竟忍痛是他的长项,片刻终于清醒过来,才知自己被横在鞍前,血骷髅连声清叱着,奋力驰驱,鞍下的惊涛雪狮子放蹄狂奔,渐渐将半空中一路虚点而至、宛若御风的少年抛下,所幸他手中无剑,否则一掷而来更胜炮石,自己此际可无力招架。
又被舒意浓的马救了一次——他懒得去想血骷髅是何时潜入马厩,又是如何及时将他拉上鞍来,一门心思只想着随风化境何以失效,又为何仍保有前度所得的墨柳功体……各种疑惑纷至沓来,毫无头绪,在疼痛中再次失去了意识。
木骷髅背倚门柱,心惊之余,又不由庆幸。
沈系石顷刻间仿佛化身无数,不住横来竖往地只击中心一点的可怕招数,已超过木面怪客所能想像,深觉大半辈子的剑算是白练了。哪怕晋至第二层“回首来时路”的境界,他也不以为对上沈系石的苍鹘刀,“衔石东飞填沧海”有丝毫胜机。
而少年拔地飞起,随手破去沈系石的豁命一击,连同三名镖师一并斩于石剑之下,不比捏死几只蚂蚁费劲。
他眼见唐净天凭虚御风,“踏”着树顶的叶尖、飘落的粉尘,甚至就是肉眼难见的清风自身,就这么横过大半间镖局,甚至抢在姚雨霏等人之前拦路等候,深庆少年不是自己的敌人,将来还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武器,惊奇亦复惊喜之余,不禁衡量起自保之力是否该重新绸缪,才能应付渔阳未来的变局。
除了回收包括芙蓉丫头在内的《霓裳嫁衣功》功力之外,他还需要比本门《朱明剑式》更强的外门武学。教尊所赐的《虫螟蔽天手》虽是绝学,一来毒功难练,二来内家功法需要时间,缓不济急;便能骗得唐小子交出《远飏神功》的秘笈善本之类,问题还是一样的。
木骷髅并未犹豫太久。他将沈系石的尸体拖进中门,搜出锦囊,又将镶有兵玺的长刀纳入剑鞘中,所幸沈系石之刀特别窄长,尺寸与寻常青钢剑相若,虽略嫌狭仄,倒也勉强能进。
趁唐净天追着雪狮子而去,他潜入沈系石的书斋,翻箱倒柜,终于从暗格起出一部油布包裹的小册,题为《苍鹘逆刃》,不及细看,赶紧收入怀中。忽听背后啧的一声:
“世叔忙活什么,莫不是在做贼?”自是唐净天。
木骷髅已被他吓得都有些惯了,老神在在地回头,从容道:“未免多生事端,不妨诈作盗贼侵入,杀了镖局满门。”唐净天狐疑道:“放火烧了岂非省事?否则墙塌一事难以圆说。哪家盗贼打劫,还带拆屋的?纵火倒是常见。”
木骷髅无言以对,暗忖:“这思路真是苍城山能教出来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只得点头:“贤侄说得也是,那便烧了罢。女魔头追到了么?”
唐净天露出一副“你说什么南北”的表情,约莫顾及礼数不好出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蹙眉道:“马,世叔。找两匹马来,得快。”
木骷髅早存了教须于鹤跑腿的心思,料想今夜已无望拿下二人,听少年还欲寻马,似不肯放弃希望,颇有些啼笑皆非。“贤侄,这一来一往之间,哪里还找得到人?便欲按去向追踪,也难保她俩不会中途拐弯,另往他处。”
唐净天啧的一声,难掩不耐,冷哼道:“若能飞上天去,远眺或可见得。那个叫方骸血的伤得不轻,她们很快就得停下。世叔快寻马来,错过今夜,再找人就难啦。”
第七二折 既已绝生 无谓死地
耿照与绮鸳尚未登岸,便见远处火光烛天,耿照心中暗叫不好,见绮鸳俏脸沉落,心知定是龙腾镖局的方向无疑。但天霄城哪怕抢先一步,也无放火的必要,要不是意外所致,便是有人刻意灭迹,很可能有第三拨人在搜捕血骷髅与方骸血。
镖局附近的居民被火势惊动,纷纷提水救火,龙河渡的规模连镇子都称不上,莫说水龙车,皮囊、溅筒等打火器具也付之阙如。耿照以救人为先,用水淋湿头面衣裤,奋力浇熄门内卷出的烈焰,掩住口鼻抢入,见得中庭全是尸首,多半已焦烂不堪,这场恶火果然是毁尸灭迹的手段,悻悻退出了火场,赶往附近的陋巷与绮鸳会合。
“没有目击者。都说是火势转强后,才被浓烟熏醒的。”绮鸳摇头。耿照并不意外,百姓不管江湖事,龙腾镖局再没落也是武林的一隅,哪怕有人听见了打斗叱喝,也只会把门窗闭紧,以免惹祸上身。
“码头边的脚店掌柜给人拍门叫醒,要走了两匹马,说是一名中年文士,带了个腿脚不便的少年,似以叔侄相称。那人出手大方,给的银锭成色不错,却磨去了底印,是个懂行的。”
票钱金银等流通财货,最易追索来历,中年文士能随手拿出抹去铸印、成色却好到不会被拒绝的足两银锭子,绝非偶然。两人接在龙腾镖局的大火之后离去,应知必遭人怀疑,此际脚店的掌柜仍在,如非两人与镖局灭门一案并无瓜葛,便是赶着用马,没工夫在旁人身上折腾;至于跨马去追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问清了方向?”以绮鸳的精明干练,此问不过就是搭搭话罢了。
少女微微一笑,尖翘的下巴朝天一努。“还有更好的。”
天边忽闻清唳,一抹黑影穿出低云,盘旋几匝后去远,直没入天际线彼端。
“那是——”
“我猜是阙府的鹰。要不谁在大半夜里打猎?”绮鸳将马缰塞到他手里,犹豫一霎,掏出手绢扔给他,径翻上马背,“驾”的一声轻夹马肚,曲线如水的结实臀股熟练地打起浪来。“把脸擦干净。那绢儿你用过就别还我啦。”
手绢洁白如新,却非真是新物,可见主人好洁。
耿照舍不得拿来抹脸,但出入火场有多狼狈,毋须少女提醒。凑近鼻端时嗅着一抹甜糯的温香,没敢多想是贴着何处收藏,以致沾上气味,上马时只来得及塞进怀里,讷讷道:“我……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绮鸳脸皮子薄,实说不出“送你”二字,听他一意归还,心里不知怎地闷闷的有些难受,然而一想起他蹲在井边用力搓洗,或还使上搓衣板、捣衣棍等家生,那画面委实好笑,忍不住噗哧一声,一甩马尾头都没回,飒爽笑道:“好啊,你自己洗的我就收。”这样一来便非送礼被拒,而是回礼了。
马尾少女咬着唇,益发起劲地策马,奋力驰驱,以期追上天边的鹰掠。
姚雨霏疾驰一夜,就着马鞍仓促做了处置,以箭杆和匕鞘为骨,自衣摆袍袖撕下长条,缚起方骸血断折的手足。光是动作时少了驱策,雪狮子落蹄放缓,都教女郎心惊,唯恐石剑少年从天而降,不知怎的又拦在道中,鬼神辟易,难以匹敌,形同撞上索命阎罗,恐将无幸。
她家学渊源,娴熟骑射,也算爱马之人,雪狮子是她亲自为意浓丫头挑选,万里无一价值连城,这一晚也被她驱役得口吐白沫,差点踉跄跪倒。姚雨霏恐爱驹折足,料想应已甩开追兵,才远远避开官道,于一处僻林暂歇,将方骸血抱下鞍来。
龙腾镖局满门被戮的消息,天明后应即传至钟阜,届时无论天霄城或七玄盟,都会将此事与两人的逃亡连系起来,重启追踪;以雪狮子之醒目,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没了沈系石和龙腾镖局的奥援,骸血复遭重创,地藏庙那厢已然去不得。教尊御下与她同出一脉——不如说姚雨霏就是照虎画猫——只有教尊能找她,姚雨霏入教至今,都不知有哪一座建筑、哪一片邸园挂着奉玄圣教牌匾的,想求援亦不知从何下手。
她见教尊的过程,同白如霜进无际血涯相仿佛,此节原是姚雨霏现学现卖,因袭而来。
以教尊通天彻地之能,当无所不知,迄今未派人来接应,只能认为圣教已放弃了二人。她甚至怀疑石剑少年出自教尊座下,专程前来灭口,以防自己泄漏教中机密,才得有如许惊人的实力。
“……他是苍城山的人。”方骸血不知何时醒过来,倚树哑声道:“他在后头追赶时,老嚷着‘女魔,可记得浮鼎山庄,青羽之誓么?犯我旗誓者,虽远必诛’之类的鬼东西……是我眼花糊涂了,还是他真在天上飞?”似乎对重创前的记忆有些混乱。
(原来是厉金阙的高足!难怪——)
得知此人出自储胥仙境,“能在天上飞”似也不甚离奇了。说也奇怪,那些当初自觉聪明至极、出人意表,到头来终究引爆业力的糟糕决定,仿佛在昨日里齐齐炸开,绝了一切应变的可能,仿佛天意使然。
姚雨霏倦极瘫坐,轻摇螓首,额鬓散落,惨笑道:“骸血,我们无处可去啦。你要同我一块儿死么?”唇面皆白的青年啐了一口,冷冷哼道:“死?谁能让老子死?我先杀了他全家!”
女郎听惯他的狂悖言语,事到如今无力、也无心回应,定了定神,扶着树干起身,轻抚雪狮子低垂的颈背,似觉短短一夜,千里驹仿佛瘦了一圈儿,都能摸出颈椎肩胛的棱峭,一如自己的末路。定了定神,回头挤出一抹温婉笑意,盼能稍稍抚平青年的狂躁。
她需要他冷静地听她说。
“咱们,就在此分道罢。多谢你……陪伴我这些年,之后无论你听到什么,都别——”
“说得什么鬼东西!”果然方骸血没听完,奋力欲起又牵动伤腿,疼得一掌扫落,削得背树落叶纷纷。雪狮子受惊跳蹄,所幸它久奔无力,也就喀哒喀哒跃出几步,又继续低头吃草,场面既荒诞又凄凉。
“你听我说——”
“你才听我说!”方骸血打断她的苦口婆心,戾笑道:
“咱们是一败涂地,只消不死,有甚讨不回来!苍城山怎的,七玄盟、天霄城又怎的?这每一笔老子迟早同他们算清楚,加倍奉还,连奉玄教也一样!你想出去做诱饵,让老子当缩头乌龟,趁机逃跑么?老子不欠这种烂账!休想我会因此原谅你。”
姚雨霏笑得凄苦,眼眶里满溢泪水,却无言以对。
是啊,她做了如此过分的事,还想好死么?凤愁哪能因为这样就原谅她?
方骸血咬牙扶树而起,咬出唇血犹未自知,逼近女郎,兽咆般的薄嗓震得她浑身股栗,立足不稳,还得靠他捏紧她肩膊撑持,连痛楚都被青年的气势压下。
“你很想死么?那好,我们有一处可去。万一赌输了,会死得绝惨,恐怕是所有死法里最凄惨的;要是赌赢了,谁都动不了我们,连奉玄圣教也不行。你有没胆子,陪老子走一遭?”
想起他的出身,她直觉骸血欲托庇于诸葛残锋。
此人虽是同列“阜山四病”的名宿,在渔阳武林地位颇高,然而四病中向以天痴上人的武功居首,诸葛残锋压他不过,光是通宝钱庄这桩便休想摆平,连“赌”字都谈不上,只能说骸血还是太天真了。
但他毕竟没想丢下我——姚雨霏凄婉一笑,抹去颊泪,胸中柔情涌动,宠溺地包容了他的狂躁无知,轻道:“好啊,我陪你。要去哪里?”
方骸血咧开染血的薄唇,白牙森森如豺狼,剑眉压眼,很难说是险恶或嚣狂。
“……锭光寺。怕了么?”
在那之后,姚方二人又逃亡了三日余,到得第四天上,好不容易才抵达阜山游云岩的山脚下。
阜山占地广袤,绵延甚长,如距离钟阜不远、旧名帆幔山,石世修赖以奠基开派的舟山,也能说是阜山余脉。靡草庄所在的青节谷,锭光寺开山的游云岩,虽说均属阜山,中间还隔着几座山峰谷壑,没法径穿棱线,绕行甚至需要几天时间;地图上看似接邻,往来其实费事得很。
皆称阜山,来自当地土人的习惯和历史余绪——和竭鱼江一样,阜山做为渔阳表征,早已超越曾经齐名的锺山,谁都希望与之相连,沾带点关系,于是脉沿越牵越广,最后全成了广义上的阜山一部分。
但,从龙河渡到游云岩用不了三天,之所以多花近一倍的时间,盖因姚雨霏和方骸血刻意远离大道,避开人群,专拣荒僻无路处走,以躲避追兵,果然未被其后三拨人马追上。
虽无性命之忧,代价也很惨烈:两人连火都不敢生,又未携带干粮,摘采的野果多不能辨认种类,勉强能咽下肚里的十不存一,全时处于饥饿的状态;因道路的选择不多,连水源都无法保证,两人有整整一昼夜连滩淤积的泥水都没碰见,只能摘些嫩叶咀嚼,促使唾液分泌。
来到游云岩下的供香市集时,原本男俊女美、堪称一对璧人的姚方,蓬头垢面褴褛之至,连乞丐都要掩鼻走避,没比野人好到哪儿去。雪狮子没了草料供应,瘦得肉眼可辨——并非山里什么野草马都能吃——不只是姚雨霏感怀惆怅时的错觉而已。
为保逃命时雪狮子还有余力,两人下马拉缰,方骸血拣了根杯口粗细的桠杈,稍事修整,权作拐杖。赖有得自墨柳的深厚功体,即便连日来缺乏给养,两处骨折仍复原飞快,已不妨有限距离和时间的倚杖徐行。
按原订计划,两人本该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择一少有人行的僻径入山。方骸血在此度过大半的少年时光,要做到这点并不难。
姚雨霏又饥又累又渴,浑身搔痒刺痛,已分不清是因野外凶猛的蚊虫叮咬,抑或不堪内外伤疲身体发炎,连去想这些事的余裕也无,一径闷头拖行,只求尽快抵达,结束这场苦行般的折磨;回神惊觉周围人声隐隐,哪怕众人均不约而同避开,仿佛怕被传染疫病,但这绝不是什么荒僻的山路,明显是处市集。
更要命的是:咸鲜热烫的食物香气钻入鼻中,堪称文明最有力的召唤。姚雨霏对市井小吃向来不屑一顾,以她的身份自当如此,此际却无法抵挡其魔力,饿到连腹中枵鸣都听不见,带着满眼饥火不住扫射巡弋,仿佛下一霎就要扑上前,谁敢挡她她便吃了谁似。
她甚至没牵马。所幸惊觉时猛一回头,雪狮子仍垂头蹒跚地跟在身后,人的食物无法对它起作用,名驹的意识只怕仍徘徊在中阴边缘,一如刚才的女郎。
姚雨霏忙将革缰攒在手里,愤而四顾,果不其然方骸血已在前头一处熟食摊坐下,大马金刀旁若无人,对着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颐;板凳附近趴着几个一动也不动的人,约莫是这张方桌的原主。
“你————!”姚雨霏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快步趋前,低声切齿:
“这是在做什么?就要上山啦,你引我来此做甚?还不……还不快走!”
“走不了了。”狼餐不止的青年用油腻腻的脏手递给她一块熟骨头肉,口手未停,含混不清道:“咱们早被盯上,山口那厢整片都是埋伏,连这儿都有。既然要死,我宁可做个饱鬼。快吃罢。”
姚雨霏悚然一惊,余光见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然不见,或逃或退,反而突显出站着没动的人,个个服色装扮虽异,清一色的是妙龄女子。一人连同面上的伪装和头巾一并摘下,甩开乌亮的马尾,瞧着分外精神;挺直脊梁,顿从老妪成了美少女,朗声叱道:
“容嫦嬿、方骸血!你二人已无处可逃,莫要逼我杀马,束手就擒罢。”小手一招,周围屋舍、树影下齐齐漾起箭镞的金属狞光,动作齐整,杀气迫人。
武林纷争用上成建制弓队的,姚雨霏还是头一回见。天霄城虽有好马,城众亦能骑射,除乐鸣锋的手下是由昔日马贼旧部为骨干组成,故人人携带弓箭,用以威慑,等闲不以杀伤力强的弓弩为主力,避免动辄与对手结下不解冤仇,更引来官府注目,后患无穷。
看来七玄盟背后是慕容柔的传言,应非空穴来风——她从对方称呼自己为“容嫦嬿”,判断来的是赵阿根……不,是耿照麾下人马。想到他这般能干,竟是头一个追到的,不枉自己对少年青眼有加,只是形势互异,败寇成王,倍觉讽刺;挺起腰背,稍稍恢复一城一派之主的优雅与从容,扬声道:
“赵阿根!你出来罢,我不同下人说话。便要分个生死胜负,好歹也得亲自面对我,还是你没这个胆子,又或没这个面皮?”连喊几声,却无人相应。
其实她并不意外,然而又难掩心中失望,不知是着恼只有自己念着马车里的风流缱绻,还是意浓丫头看上的男子便只这般器量,终究是个武功更高、势力更大的舒焕景,没有直面乃至手刃自己的胆识魄力,教人齿冷。
偏偏那熟食铺的小二颇不识趣,这会儿还巴巴上前,拉开女郎身后另一桌的板凳,揩抹干净,“匡当!”搁上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羊肉汤,热切招呼:“客倌还请上座,趁热喝汤——”
“闪开!”姚雨霏被惹得心烦,信手一挥,岂料却落了空。
蓦地女郎娇躯一斜重心骤失,身不由己似的,整个人被搂在臂间一屁股坐落,轻飘飘的如卧云端。却见那小二似笑非笑,一脸的招人恼恨,却不是赵阿根是谁?
女郎俏脸涨红,胸膛扑通扑通剧烈起伏,结实弹手的坚挺雪乳弹撞太甚,差点撑破靡烂不堪的襟口,腻润的乳色匀肌透出交襟,乳沟若隐若现,无比诱人。
即便是满身污秽,姚雨霏仍是拔尖儿的美人坯子,蓬垢褴褛不减其玉质,一霎间迸发的少女娇羞更是增添丽色,卓然跃于尘污之上。
心慌不过一霎,女郎省起自身狼狈,本能将他推开,转头不欲教他看清;一动又觉荒谬,暗自摇头:“乞丐相再丑陋,总丑不过死相。他要来杀我了,还在乎这个?”绝望地笑出来,索性捧起汤碗轻吹几下,豁出去似的啜饮。
果然是鲜美极了。失载的泪水淌入碗中,连咸淡都调得正好。
姚雨霏一直以为自己是想死的。
她造的孽,对凤愁做的不可原谅之事……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冤枉。之所以没自抹脖子,或许是因为不甘心罢?
她相信舒焕景能将她救出被兄嫂冷遇的困境,但舒焕景终究背叛了她;她相信虔心礼佛,神佛就会拯救凤愁,爱子却依旧惨死;她相信教尊的大威能、大神通能还她一个活生生的儿子,让一切回到错误发生前,然而“死者复生”不过就是个骗局。
为何这些辜负她的人、事、物都能各行其是,最起码也是得逞心愿而亡,自己便只能心碎而死?偏偏只有她,只能凄惨无谓地死去,除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又凭什么!
这……真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姚雨霏凭借着这股愤恨不平,接下了圣教递来的重生机会,以“血骷髅”为名展开了第二段人生。这当中不是没有后悔,没有迷惘,每当痛苦不堪之时,她便想着“最不济就是死了”,借以撑到了今天。
但羊肉汤像是有什么魔力,唤起她对生命的眷恋——也可能是想起与少年抵死缠绵的销魂——女郎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虽不知活着干嘛,但她想活下去,继续品尝羊汤,感受少年的粗长滚烫,在他身下呻吟到声嘶力竭,欲死欲仙……
不远处的方骸血似乎察觉这微妙的变化,冷眼盯得女郎半身刺疼,宛若刀剐。她一点一点啜着羊汤,仿佛这样就能使性命继续延长。
“容姑娘,”耿照似觉不妥,又改口道:“或许我该喊你‘石夫人’——”
“……我不是容嫦嬿,”女郎轻声打断他,仍舍不得放下汤碗。“容嫦嬿已经死了。你该喊我‘舒夫人’才是。”忽然“咭”的缩颈一笑,仿佛觉得很有趣般。这个无心的小动作也像极了舒意浓,而她俩甚至都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
耿照倏地会过意来,不觉瞠目。
这个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但“理性上知道”和“情感上接受”,本来就不是一件事,即使是他也不禁愕然。血骷髅若非容嫦嬿,便只能是姚雨霏——舒意浓的亲生母亲——一个身份两张脸,非容即姚,戏法的揭露就是这般刚硬乏味,毫无转圜。
他总算明白天霄城执着于血骷髅的原因,干冒与七玄盟反目的奇险,丝毫不考虑谈判协调,共荣共利。因为双方所求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看似难以调和。
七玄盟的清白名声,须以血骷髅的认罪伏诛来重新拭净,然而一旦姚雨霏身份败露,天霄城必受牵连,终至万劫不复。
这不是靠骧公宝藏或儒宗圣剑“执中贯一”重见天日能抹消的罪孽,六砦更可能觊觎圣剑乃至总领七砦的权位,借此机会消灭玄圃天霄一支,联手瓜分其势力地盘、财宝兵力等。如梦飞还令非但救不了舒意浓,反而会因姚雨霏罪行被揭,怀璧贾祸,其害更甚。
在耿照的沙盘推演之中,此节并非没有解法,问题出在天霄城未必肯听。
——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对天霄城来说,姚雨霏无声地死于某个不为人知处,甚至就以“容嫦嬿”的身份死去,在不考虑舒意浓的感受的前提下,是最为有利的结果。但以少年对舒意浓的了解,姐姐是绝不会接受这个处置的,谁来都没得说。
她非常非常惧怕母亲,而“惧怕”是极强烈的情感,与爱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由此观之,舒意浓对母亲的感情怕亦极端浓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再次死去。
姚雨霏以“血骷髅”的身份叱咤一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此时此地向耿照自白,赌的是他对女儿有几分真情,迫他在七玄盟和舒意浓间做抉择。
(你有这么信任我么,姐姐?)
他喊舒意浓“姐姐”,也喊姚雨霏“姐姐”,喊着这个亲昵的称谓,分别占有了母女俩,虽说出于无心,细想未必全是巧合。他先将回去如何向舒意浓交代,自己竟与其母糊里糊涂成了好事暂放一旁,正欲说服姚雨霏跟自己走,此事或能圆满解决,七玄盟与天霄城的立场未必全然冲突时,忽听另一张桌子处传来吟哦声:
“……潮声万里归帆,清风几度城关,依旧红尘满眼,夕阳新雁,此情时拍栏杆。”不由一惊,回见不远处坐着一名青衫草鞋、儒巾雪领的老成少年,草鞋边搁了条石柱模样的扁长物事,打扮虽有些不伦不类,衣衫却是簇新的,衬与剑眉星目的英俊面孔,虽然表情有些恼人,瞧着倒也精神。
耿照无法感知内力,然而参照石世修的景况,一身修为仍在,按说无人能来得这般悄无声息,而不惊动他。石剑少年吟罢,存在感又消弭于无形,整个人仿佛与剑形石梁同化一物,这份收放自如令耿照警省起来,丝毫不敢小觑。
姚雨霏娇躯剧颤,耿照在桌底握她的手,但觉汗湿凉滑,宛若玉冰沁露,可见惊恐,暗忖:“莫非是‘血骷髅’的仇家?”却见方骸血狼吞虎咽扫光桌顶,“匡啷”的一摔碟盘,抹嘴狞笑:
“来!老子吃饱喝足啦,咱们再来打过!你是捞什子青羽誓者么?今儿叫你死回苍城山,做条豉汁咸鱼——”话没说完,整张方桌连着三条板凳轰然飞出,却是少年一蹴石剑,笔直飞至,不仅威如炮石破城,快到不及交睫,其拿捏之准,更只轰飞了方骸血的身前桌凳。
青年脸上的狠笑未褪,完全不及反应,孤零零地坐于凳上,乱发覆面,如遭风刮;扭曲的面孔木了半天,才不自觉抽搐起来。
“闭嘴,杂鱼。你吵死了。”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碗热腾腾的羊汤,也学姚雨霏的样子轻吹啜饮,喝得津津有味。
“这是你熬的,还是你抢别人的?”
片刻,他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空碗,头一句居然是问耿照。
耿照笑道:“是我熬的。材料是店家备便,我全数买下,配方店家自是不卖,也不该问他买。至于阁下打坏的桌凳、碗盘等,须照价赔偿,考虑到店家重新张罗十分费事,数日间难以营生,我建议以两倍的数目来赔,感谢之至。”言下之意,是没提供拒绝的选项。
这石剑少年,自是与木骷髅一道的唐净天。
当夜他仗着《远飏神功》的浮空之能,始终是三拨人马里追得最近的,可惜神功并非胁下生翅,真能如禽鸟般自在飞行,运用的条件与间隔皆有限制,最后也只追了个大致走向,果如木骷髅所说,错失头一夜的黄金时机,再追不易。
岂料他相女子奇准的奇异天赋,却在接下的数日间发挥奇效:
起初木骷髅察觉有人暗中监视,非但清一色全是女子,还都是妙龄少女乔装打扮。她们身上有着近似的气味,或是体香,或是熏香,代表来自同一处,且朝夕相处,关系亲近,必是同门中人。
从时间上看来,她们是在龙河渡之后才盯上己方,显是循龙腾镖局而来。天霄城的“荻隐鸥”并无只收女子的常例,必是五帝窟水神岛所属的“潜行都”。
木骷髅将此事告知唐净天之后,形势便彻底逆转,潜行都少女的跟踪术虽然高明,在唐净天骇人的修为之前直如无物,有心算无心,跟踪者反而成了被跟踪的对象,唐、木二人才能稍晚于七玄盟之主,追到这游云岩山脚下的供香集市来。
木骷髅还应少年的要求,为他弄来了一套新衣,好让“青羽誓者”飒爽登场,可见两人好整以暇。在唐净天看来,现场并无自己一合之敌,便是众人齐上,也阻止不了他杀血骷髅,为浮鼎山庄的庄人复仇。
这店小二虽然说话挺惹人厌的,但手艺确实不错。
“你叫耿照是罢?我叫唐净天。你以前待过厨房?”
“帮厨过几天,”耿照微笑。“不算学艺。我比较擅长打铁。”
唐净天被他惹得有些烦躁,直想把他的笑容一把扯下撕碎,但不知为何,这念头冒出的瞬间,心上忽生警惕。他赖以生存的野兽直觉对他发出激烈的警告,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告诉他,此人极端危险——这是前所未有、简直难以想像之事。
七玄盟主耿照。世叔说他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其名传遍江湖,威震五道。唐净天听人说过三乘论法大会,说他师父是传说中的“刀皇”武登庸,只教了他三天刀法,便足以压倒群雄,连败李寒阳、邵咸尊,最后与武林有数的美人染红霞双双消失于崩塌的擂台之下。慕容柔为了救他,不惜发兵挖掘,足足挖了一个多月——
实在太令人恼火了。
这名叫耿照的同龄人,明目张胆地抢走了他的人生。
这些传遍市井的丰功伟业,是他梦寐以求、朝思暮想,也是他一身绝艺所应开创,却被这白眼狼抢先做完了,此后哪怕他干出更了不起的大事,当今天下五道的头号少年英雄,也只能是这厮,就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出名号的。
他做错了什么?也就晚了几个月重履大陆!这是他的错么?
这当然是耿照的错!让你爱出头!捞什子三乘论法,就不能等我稍稍?
唐净天越想越怒,冷冷抬眸,目光险恶。“听说青羽旗被摘当晚,你也在浮鼎山庄?”拗得十指指节格格作响。
“去得晚了,没能尽救下庄中之人,实在惭愧。”
那就是救得有人的意思。世叔确实说过,救出阿洁主仆的是赵阿根,就是耿照的化名。这功邀得猝不及防,唐净天无处发作又不肯干休,索性赖到底,怪眼一翻嘿然道:
“哪个看见了?都说浮鼎山庄血案是七玄盟干的,搞不好真是你啊!”
耿照淡淡一笑,无意缠夹,绮鸳却不能听过就算,怒道:“你莫含血喷人!浮鼎山庄灭门的凶手就坐在那儿,你不去问她们讨公道,却来与我家盟主为难,当真好不讲理!”
唐净天见她生得貌美婀娜不说,那周身活力满满、凛然撷抗的飒爽英姿,更是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换作过去,他可能会厌烦地挪开视线,或嚅嗫个几句又缩回将去,避免与之接触;经历白如霜和军荼利后,男儿自信大增,对于有美少女撑腰的耿照厌恶更甚,迁怒绮鸳,皱眉道:
“我不讲理时不是这样,是这样。”语声未落,也不见他起身抬臂,蓦听一声轰响,却是一旁的方骸血连人带凳倒飞出去,受力之甚,整个人撞塌了几处棚遮,身形几乎被破碎的摊台残迹所掩,死活不知。
绮鸳回神时才发现与盟主同坐一凳,肩臂相倚,但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余心惊肉跳之感,应是身子本能感应危机所致。坐在另一侧的姚雨霏花容失色,俏脸霜白如雪,虽是着紧骸血的情况,却腿软到支不起身,娇躯轻颤。
她的修为较绮鸳更深,阅历也是,对危机的直觉更明确具体,虽非置身于风暴中心,却知方才所经历乃是死生一线,距奈何桥也就半步而已。
到唐净天的修为境界,出手已无明确的形式,毋须分辨是拳掌抑或刀剑,而是直抵破坏的最核心。这谁都没能瞧清的一击若然击实,绮鸳已爆成碎骨肉麋,必无全尸。
事后唐净天忆起她的美貌,或许不无后悔,但当下他只想让耿照难受罢了。
耿照虽无法运使内力,但对手的气机强大到已然具形,实是平生之所未见,身体先于意念做出反应,《非为邪刀》应手而出,及时挡下这一击,将绮鸳拉回板桌畔。
两股巨力冲击的结果,便是硬生生将离得最近的方骸血震飞,也不知震断了几根骨头,远在撞塌摊棚前便已遭受重创。
唐净天上下打量耿照,收起一贯看不起人的神气,宁定的气息反而更加危险。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以对,尽显一盟之主的从容,直到绮鸳瞥见他攒握在腰背的拳眼,沁出黏腻乌浓的血珠。
《非为邪刀》需要热身才能发挥威力,仓促应战的后果,耿照五指指甲悉数爆开,掌骨臂骨或有裂损,但他不露一丝痛楚之色,以免被窥破底细,无暇细察伤得有多重。
这样的攻击他接不下第二记,而唐净天甚至未出全力。就算薛老神君、宗主和媚儿等已在路上,无雪艳青在场,众人联手也未必能压制少年,徒增牺牲而已。
失策。耿照并未预想今日要应对这种级数的高手,锭光寺虽是天痴的地盘,他有把握以《非为邪刀》吊其胃口,加上七玄盟救出陆明矶夫妇这条,挤兑上人自外于血骷髅的追索。
光靠《非为邪刀》未必不能与唐净天一战,但受创在先,再难撷抗,只能苦思撤退之法——包含己方众人与姚雨霏。
姚雨霏见他拳眼的渗血即将滴落,忙朝绮鸳使了个眼色,少女会过意来,拢掌于袖,悄悄伸过去握住盟主之手,汲去血珠,以免被强敌看出端倪。
“你确实有点本事。”唐净天再厉害也没有天眼通,能透视耿照腰背的情况,兀自深锁眉心,喃喃道:“咱们再打过,谁赢了,便能带走女魔头。”拍拍膝腿,便要起身。
却听一人笑道:“皆为侠义道中人,岂能同室操戈?贤侄且安坐不妨,待我与耿盟主一叙。”大袖飘飘,五绺鬓须迎风吹拂,顺手捧起被净天掷出的石剑漫步而来,举重若轻,态拟神仙;直到将石剑放回唐净天脚边,才转身叠掌,冲耿照长揖到地,微笑道:
“浮鼎山庄匆匆一别,尚未谢过盟主救命之恩,尚祈盟主见谅。”
耿照坐定不动,看似无意领受这份回谢,淡然道:“萍水相逢,说不上什么恩情,梅掌门客气了。梅掌门屡死不成,那是自身的福份,晚辈实无半点功劳,不敢掠美。”中年文士仿佛没听出其中夹枪带棒似的,面上一派淡然,含笑自若,连称客气。
姚雨霏见唐净天不甘不愿地动动嘴,嚅嗫着喊了中年文士一声“世叔”,诧异之余,复觉荒谬,暗忖:“到头来,我竟连梅玉璁诈死都没发觉,还教他引来如此强援,死也不冤。血骷髅啊血骷髅,你有哪桩是真办成了的,胆敢以圣教第一派系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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