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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 (73-75 [第十卷])作者:默默猴

[db:作者] 2025-06-26 14:46 长篇小说 3380 ℃

【妖刀记 第二部】(73-75)

作者:默默猴

字数:26485

第七三折 遍照慈晖 一念直平

这位一身儒雅装扮的中年文士,正是“双燕连城”名义上的掌门人、权领东燕峰一支,理应身殒于假七玄盟攻打浮鼎山庄当夜的“血火灵燔”梅玉璁。

他见赵阿根……不,该称他为七玄盟之主耿照才是,对自己的死而复生似不意外,还阴阳怪气地说“屡死不成”、“是自身的福份”,分明意有所指,却想不起曾留下什么把柄破绽,故作无事貌,折扇轻摇,朗吟道:

“少年学剑入名山,廿年蹉跎鳞鬓残。生死由来如梦见,江湖何事算等闲?”

唐净天听得入神,都忘了要找耿照麻烦,反复低诵几次,闭着眼摇头晃脑,半晌才长叹一声,感慨道:“世叔的即兴之作,小侄自叹不如。这句‘江湖何事算等闲’真是好。”扭头扬声,甚是急躁:

“快拿纸笔来!连纸笔都没有么?”砰的一声抡拳捶桌,虽未使真力,仍捶得筷筒汤碗一跳,众人俱都心惊。

他自现身以来,言行老成,直到此际才突然显现出符合年纪的执拗和幼稚,竟会为了没法抄录一首诗而动怒。周遭之人无分武者常民,这才意识到如此骇人、近乎压倒性的强横武力,其实是握在这样一个不成熟的、性格古怪的少年人手里,恐怖的感觉凭空增加一倍不止,甚至远超直面匪徒恶棍。

木骷髅……不,该说是梅掌门与他同行大半个月,仍无法习惯这点。

唐净天就像个巨人幼体,有轻易捏死犀象的惊天之力,但未意识到自己能造成何其可怕的灾害。梅玉璁能做的,就是把他当成人类小孩对待,哄骗他、安抚他,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并非是人,直到梅玉璁摸索出如何利用这股力量。

文士来到稍远一处算命摊上,于桌顶留了块碎银,拿走了文房四宝。唐净天正反复吟诵,打算牢牢记在脑海里,抬眸陡见纸笔,不由分说便接过来,伏案“唰唰唰”抄写不算,毫尖持续在飞白处疾行,分析了诗韵、平仄、题旨意涵等,最后写下自己的心得,洋洋洒洒一大篇,挂纸于臂通读几遍,满意点头:

“年来诸篇,以此幅的字最是佳妙。写得好,写得好!”

耿照与绮鸳读书不多,听他喃喃自语,似是心满意足,不禁对看一眼,虽未开声,却完全能读懂彼此脸上的疑惑:“不是诗好才抄的么,怎地是‘字甚佳妙’?这诗突然就不妙了么?”

忽听姚雨霏低问:“这诗……做得很好么?”绮鸳微一耸肩,满面尬笑。耿照小声回答:“我也不懂。”女郎“喔”的一声,似是放心许多,原来不是只有自己听不明白。

然而,是谁以只言片语镇住了那怪物般的少年,却是一望即知。姚雨霏与梅玉璁偶然对上视线,见文士眸底掠过一抹难测的笑意,明显是认出了自己的,却未叫破她的身份,并未让姚雨霏稍稍松口气,反觉不祥,抓不准梅玉璁打的什么主意。

这厮逃出浮鼎山庄的杀局,匿于暗处忒长一段时间,差不多该想通是奉玄圣教和血骷髅盯上自己。若见血骷髅的真身是昔日一口一声的“嫂子”,断不该如此平静无波,毫无反应。

梅玉璁虽是舒焕景的狐朋狗友,但以姚雨霏旁观过的几次聚会,舒焕景对别、梅都不怎么客气,总以老大自居。梅玉璁出身不如二人,但聪明才智是不错的,懂得迎合老大说话,瞧着像与舒焕景一道,消遣着别王孙玩儿。

舒焕景同梅玉璁翻脸,姚雨霏记得是在老夫人仙游之后。

舒龙生的元配不是武林人出身,却意外地较丈夫更长寿,人也通情达理,虽然在丈夫儿子跟前都说不上话,与媳妇倒是相处融洽,总是静静听姚雨霏诉苦,抱怨闺阁院里的冷落。

老夫人病重那会儿,特别摒退了左右,再三嘱咐她莫让子衿知道,若有万一,也别让回来奔丧,还说能被派下山通知女儿的,她全都暗中吩咐过了,就照她说的办。当时姚雨霏还不明白为什么,只觉一向温婉恬静的老妇人轻抚她手背的掌心凉砺如陈纸,仿佛有说不出的歉意、怜悯和忧心,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多说。

舒子衿最后还是回来奔丧了。那毕竟是最最疼爱她的大娘,相处的时间比不幸早逝的生母更久,感情也更亲厚。

姚雨霏私下询问,才知是梅玉璁转达的消息,山上众人无不遵从老夫人殷嘱,并未积极找寻、联系小姐,能拖则拖,阳奉阴违。

葬礼后的某一日,舒焕景气冲冲地离开大堂,在廊间撞见姚雨霏时余怒未消,把气全发在妻子身上,两人大吵一架。事后找婢仆问话,才知当天是梅掌门上山来提亲,欲娶小姐为妻。

城主几乎是揈他出门般的严词坚拒,不留情面到下人都吓傻的地步。舒焕景更闯进异母妹妹的闺房内,质问她远游期间是否未曾洁身自爱,招惹男子觊觎云云,威胁要把她锁在回雪峰,终生不得踏过铁索桥,兄妹俩的关系降至冰点。不久后,便发生了那件事。

这么多年来,姚雨霏从未原谅梅玉璁。

尽管他是出于对舒子衿的欢喜,明白她与大娘间母女情深,定想送老妇人最后一程,才在无意间成了消息的破口,将舒子衿赚回玄圃山这个可怕的牢笼里,终遭不幸。

但无知不是可以被原谅的理由,况且梅玉璁动机也不单纯,原是为了向佳人献殷勤。

为此之故,下令抢夺星陨异铁时姚雨霏毫无心理负担,梅玉璁不是非死不可,万一不幸死了,也是那厮所应得——起码女郎是这么想的。

如今想来,梅玉璁没那么简单。浮鼎山庄一役后,颟顸无能的须于鹤突然变了个人,不但一手纠集起反天霄城阵营,还处处抢在意浓丫头之先,连墨柳等也颇受压制,施展不开;从时间上看这绝非巧合,很有可能就是转入暗处的梅玉璁在背后指点。

(有没有可能从未原谅的,不仅仅是自己?)

姚雨霏杏眸一睨,瞳孔缩起,盯着含笑自若、执扇轻摇的中年文士,心中若有所思。

一见耿照公然出现在此,梅玉璁便知芙蓉丫头始终没逃过。

据线报三郎并未失踪,七玄盟只掳走阙芙蓉的目的令人生疑,或看出阙府众子女在二爷心目中地位有别,掌握芙蓉丫头对阙入松更有威慑力,也可能少年人血气方刚,单纯就为劫色而已。

他借着走向算命摊,瞥一眼耿照藏于腰背的右手,虽说他身畔的潜行都丫头掩得严实,并未瞧见什么,但“掩得严实”本身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梅玉璁始终无法断定唐净天与赵阿根这俩怪物少年,究竟谁技高一筹,至此总算有了答案。

七玄盟和耿照非常幸运,今日不能死于此间,若非如此,梅玉璁会毫不留情地驱役唐净天,将其扑杀殆尽。

渔阳七砦需要外敌,才能团结;唯有结为一体,方可诞生共主。天霄城非是敌人,而是祭旗之牲、凯旋归来的战利品,若六砦的行动止于瓜分完玄圃天霄数百年的基业,战后能迎来的,就只有新一轮的内斗而已。

七玄盟须一直存在,持续威胁,方能使七砦走向大一统,完成自怜成碧以降,无人能稍稍企及的伟业。为此,他巧妙缓和了唐净天的狂躁和杀气——没有人比梅玉璁更懂他想掐死耿照的心情。那小子什么都用不着做、用不着说,光站在那儿胸有成竹地笑着,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样子,便使人杀意勃发,恨不得撕碎那张温和的黝黑笑脸。

剩下的,只要拆穿耿照苦苦隐匿的受创实情,让七玄盟知难而退即可。

“盟主真是好手艺。”他自打了碗鲜热羊汤,端与唐净天同坐,恰与耿照隔桌相对,举碗致意,以对方能清楚感受的张扬目其右手,仿佛在说“别撑了,我知你无法端碗回敬”,笑道:

“我死里逃生之后,受行云堡须长老的帮助,得以保全至今。此际长老暨五砦代表,正在赶往游云岩的路上,恐怕会比七玄盟的众好汉稍快些。我知盟主无图谋渔阳之意,浮鼎山庄灭门惨案,正是血骷髅使人冒名,栽赃贵盟,在下便是最好的人证。

“盟主若将首恶交与七砦,梅玉璁在此立誓,愿为盟主、七玄盟的清白作证,确保此女刑罪相称,使真相昭然于武林同道之前,并为调人,力主七砦与贵方订下互不侵犯的盟约,和平共处,一如七大派。耿盟主以为如何?”

耿照接掌七玄同盟之后,传英雄帖与正道七大派的举动,梅玉璁早有耳闻,差点没笑破肚皮,只觉这七玄盟主未免蠢得厉害:武林中人以力量说事,谁的拳头更大,谁便在理。莫说七玄七派数百年来循环仇杀,孰是孰非早已理之不清,你主动跳出来说要一笔勾消,岂非是最大的挑衅?

万料不到,七大派中除奇宫以宫主不在无从决定,迄今尚无回应之外,其余差不多给了算是同意的答复,因此“背后是慕容柔操纵”的说法甚嚣尘上,否则无法合理解释这个意外的结果。

无论耿小子是狗运齐天的圣母附体,抑或东镇的扯线傀儡,按理他都不应拒绝这项提议。渔阳虽偏居一隅,底蕴深厚,源远流长,七玄盟若能缔成和约,从此便能名正言顺把手伸进北域,百害难抵此钜利也。

耿照低着头苦思良久,看似难以决断,片刻才抬起头,左手摸摸鼻子,笑得有些尴尬。“我是很想答应,可惜未必是我说了算。梅掌门的提议虽好,怕是还得问问旁人。”

梅玉璁的笑容差点僵在脸上,耿小子眼底那股神气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最招人恨的“成竹在胸”,仿佛早已在数步之前便看清了对手所犯的错误,只是想不明白对方何以视而不见,强笑:

“盟主说的,却又是谁?”有种你便说是慕容柔啊!

“或许……是更有资格代表七砦发言的人。”

他知道血骷髅便是姚雨霏么?梅玉璁忽有些拿不准。潜行都的丫头们以“容嫦嬿”称呼血骷髅,梅玉璁对这名字有印象,应是姚雨霏掌权时宠信的女史,也可能是耿照鱼目混珠,不欲泄漏姚雨霏身份的障眼法而已。

据传此子与舒意浓过从甚密,舒意浓便是得到七玄盟的支持,才提前反了血骷髅。他若不知血骷髅真正的身份,即未能意识到七玄盟与天霄城在根本立场上的冲突,梅玉璁掂量着是否要当众捅破这层窗纸——

如有选择,他希望能晚些揭破秘密,毕竟他要报复的对象不只姚雨霏。戏子尚未登台,岂可轻易揭幕?思量之间,顺着耿照的话反问:

“谁是更有资格代表七砦之人?”

“总之不会是你。”

语声方落,倾覆交叠的摊柜残骸轰然喷飞,仿佛那些个碎裂的屉板、锅灶,乃至竖梁横木鱼骨撑架,不比豆腐渣稍重,双掌一合,风压便足以将之悉数扫出,直至数丈开外,掀起沙尘暴似的黄土卷扬!

梅玉璁差点被从凳上扫落,一旁的唐净天正津津有味欣赏自家手书,陡地蹙眉变色,诗抄无声收卷,他伸脚踏住梅玉璁身下的板凳桁架,劲力之所至,四根凳脚入地三寸,梅玉璁被一股巨力向下拖,“砰!”倒于桌顶,免于飞出。

然而五脏六腑宛若直接拍击桌面,肺中的空气被一股脑儿地排空,速度之快,势头之猛,以至刮破口鼻腔膜,吐出的气息夹带红丝,眼珠几乎产生爆开的错觉,浑身难受可想而知,损害说不定还在尘卷风刮之上。

耿照三人距离稍远,亦不在残垣喷飞的路径上,但少年仍一手一个挽住双姝,姚雨霏与绮鸳均是眼明手快、应变优异的体质,本能攀住男儿,仅衣发被刮得猎猎作响,虽有一瞬以为要离凳飞出,所幸这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除了发根头皮给扯得隐隐生疼,并未受得什么伤损。

只是如此一来,耿照右手的伤势就此曝光,蛁血虽有疗创异能,无奈指甲骨头不比肌肤血肉,没法于眨眼间愈合。他攫住美妇人的五指在她褴褛的袍袖上晕开乌红,如倾焦油,红黑色的饱腻血珠淌过袖管破孔露出的雪肌,被衬得格外鲜明,甚至有些眩人的妖异之感。

漫天簌簌飘落的尘沙里,一人拖着方骸血的后领缓步行来,不知是初初方至,抑或早就静静坐在集内某处,直到此际才现身。与梅玉璁相类的青衫儒服逍遥巾,竟被他穿出了难以言喻的精悍,仿佛于人皮内潜伏爪牙,忍受多时,非不得已才现尘寰,正是天霄城的首席智囊——墨柳先生。

他周身笼罩着一个径约七尺的无形圆罩,透过不住飘落的黄沙,才能看清气罩的范畴形状,而这个气罩在行走间随之平移,不曾乱晃或缩胀变形,仿佛真有实体一般。这等修为只能说是“骇人听闻”,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而他甚至还能开口说话,清晰得像是在耳边,说话时气罩依然稳定如恒,姚雨霏都看傻了。

“人,我要带走。其余你们看着办。”白裤白靴的青袍客将方骸血随手一扔,昏迷不醒的青年如破麻袋般连滚几匝,不知触动了哪里的伤处,又痛醒过来。

方骸血对敌人总是格外敏锐,哪怕五感未复,直觉便知是舒意浓的家臣,正欲开骂,才一动念下巴便疼得无以复加,根本张不了嘴,原来墨柳先生早有准备,随手卸脱了他的颌关,就差没拽下舌头,图个清静。

“你要活到在天下人之前,自白你所犯下的罪孽,再受千刀万剐而死。”墨柳冷冷道:“为防我失手杀了你,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方骸血浑身上下不知折断了几根骨头,兼且先前腿臂的骨折尚未痊愈,一动也不能动,想含混不清地咒骂也挤不出气力,只能恨恨地死瞪着他。

姚雨霏一向都知道墨柳先生修为深厚,舒焕景得以摆脱家传玄英功的缺陷,一跃成为高手,靠的正是刘末林破解难关,改造玄英功所致。到意浓丫头修习时,这门功法已无此缺陷,完全是墨柳的功劳。

但她没想到墨柳先生的武功高到这样的地步。她不能说不了解墨柳,旁人若如此,肯定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但刘末林要有贰心,甚至用不上神功,哪怕只是个技艺平平的三脚猫,他也有大把的机会夺走天霄城舒氏的基业。

姚雨霏甚至记得那个守灵夜。

她生死去的丈夫的气,生小姑的气,生儿子女儿的气,说不定最气的是自己,那几乎是她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幸有墨柳借给她胸膛哭泣。那时墨柳若有心,能轻易要了她,她绝对不会反抗;比起丈夫,墨柳说不定更接近她喜好的理想型,无论性格、人品都是。

但男人没占她的便宜,那充满同理和同情、却未逾越份际的陪伴极为珍贵,墨柳因此赢得了女郎的信任与敬重,在后来她“倒行逆施”时也只有墨柳苦口婆心的规劝,姚雨霏能不予计较。

早知他武功忒高,已至凝气具形、开声不泄的境地,她能不能免于走上歧途,远离奉玄教的诱惑?

“……对不起,我不该隐瞒你的。”仿佛能听见美妇人的心语,青袍客垂落两绺略显落拓的额发,低沉的语声里满是压抑,她猜压抑的是歉疚和痛苦。这样极之真诚的脆弱,使他比虚有其表的舒焕景更有气概,更像铁铮铮的男子汉。“老城主教我莫为人知,如此,才能成为天霄城最隐密又最强大的武器,斩杀一切威胁舒氏的敌人。

“我该让你知晓……让……让凤愁知晓,因为有我在,一切并没有那么绝望。我不明白你们的绝望……这是我的过失。对不起……”

姚雨霏的眼眶里又涌出泪水,本想摇头,却觉对他太失礼了,自己也不配。

绝望不是借口,就像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始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世上不存在什么“死者复生”的秘术……她一直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她只想毁灭自己,毁灭一切,毁灭那些个凤愁拼命想守护、最终却没能救到他的。她想让这样的世界彻底崩塌隳坏,无从追悔,让所有人尝到和她一样的痛苦,不为什么。

而堕落,不过是这种自毁毁人的过程中,连带产生的副产品罢了。

“不是你的错,刘末林。是我。”她轻声说道。她知道他能听见。“孽从来都是自己做,怨不得别人。我是这样,凤愁也是这样,所以你别这样。”

青袍客浑身一震,离乱的两绺额发垂得更低,干裂的嘴唇轻轻歙动,姚雨霏能感觉他想说的是“对不起”,忽有些迷惑。刘末林从来就不是婆妈的人,杀错便杀错,错过就错过了,还能怎的?女郎不懂他的愧疚何以如此之深,心念电转间,才明白过来。

“……他是来杀我的。”褴褛难掩健美的修长娇躯不住轻颤,姚雨霏喃喃惨笑道:“他要杀我了,阿根。”神思不属,心志散乱,仍是本能喊出了记得最深的名字。

这其实并不难猜。意浓丫头想必不会答应的罢?那个蠢丫头,从小就笨。

所以他只能独个儿前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埋葬于某处,然后铁了心欺骗她女儿。

姚雨霏并不知道,墨柳先生是三拨追兵当中,最早来到游云岩山脚下的,若非七玄盟早一步喊破她的行踪,耿照随之登场,墨柳原本打算悄悄带走两人,一杀一留,再对少主谎称并未寻得。

天霄城驯养的猎鹰确实数度发现雪狮子的踪迹——至少瞧着是发现了——事后赶赴现场,泰半留有蹄印等,不能说是一无所获。

然而正如绮鸳所说,没有任何陆地行走之物能追得上鹰,这也就是一条仅供研判的线索,既不可能及时阻截,更无从预判。而献策打破这个僵局的人,却是负责“荻隐鸥”的情报头子卢荻花。

“天痴的样子你也瞧见了,”把玩着鲸须马鞭的少妇自顾自地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是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要是方骸血,有个去处倒是能搏一搏。”

墨柳右手裹得粽子也似,连抱臂定神的习惯都做不了,没好气道:“我只知道‘君子不立危墙’,没听过你那些个乌七八糟的。”

卢荻花指的是天痴探望金罗汉的情形。阙府通知了天痴上人陆明矶夫妇获救一事,但一来一往间各种耽搁错过,直到两日前天痴才接获消息,第一时间赶至钟阜城,哪知陆明矶竟以死相胁,不肯见其师一面。

阙入松为寻爱子与飞还令的下落操碎了心,事前并未照会陆氏夫妇,他师徒俩情同父子,哪里想得到有不见的?

天痴一听爱徒此说,便知有蹊跷,以他的武功大可直闯进去,天霄城是既不敢也拦不住,上人却施展绝顶身法,无声无息地掠至对面厢房偷窥,见陆明矶重残若此,始知他为何不敢见师父。

僧人到离开为止,都未再惊扰陆明矶,阙入松等见他平静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顿生不祥,宛若暴雨将至。

都还没撑到天亮,钟阜武林便炸了锅:几个横行无忌的邪道恶人,不容分辩地成了上人撒气的对象,非死即残,不是吊尸示众,就是给废了全身武功扔进官府;曾讲过陆明矶坏话的,则列在被整的第二波,天痴找借口上门踢馆,拆招牌、打折手脚都算是情节轻微、祖上保佑的,至少有五个门派在两日内彻底除名,被上人随手撕成蝴蝶花的百年武学秘笈、毁去的镇门神兵宝甲一下子算不清,总之是损失惨重。

天痴乃绝顶聪明之人,他干这事人人都知是迁怒:我徒弟不好过了,那就谁也别好过!但他一来师出有名,总能编派出理由,且多半听着还有些道理,至少也得是歪理;二来这厮只杀公认的恶人,劣迹斑斑的那种,至于被打残的就推说是比武不胜,谁还没点伤损?没人能指摘其不是,遑论制止。

不过短短两天内,全渔阳都开始在找血骷髅——那个伤了上人爱徒的元凶——若非方骸血及早定下“偏向虎山行”的无理奇策,只消两人还在水陆要津间出没,十有八九是要落网的。

而卢荻花的思路,偏偏与众人相反。

“方骸血少年时在锭光寺学艺,通晓地形路径,拥有地利之便。”少妇言笑完毕,耐着性子分析给墨柳听。她并不总是有耐心的,还得看人。“天痴满钟阜城惹事,闹到人人都在找血骷髅,但没人想得到他们敢往天痴的老巢去。锭光寺除天痴外,并无出名的好手,反较他处安全,值得一试。”

墨柳半信半疑,又等了一天的鹰踪报告,确定官道上已无雪狮子的踪迹,决定赌一赌卢荻花奇想天外的暴论,施展轻功径朝游云岩来,果在今日遇上正主。

他与耿照对上眼,彼此都没有责备对方的意思,只是笑容略显无奈——七玄盟对天霄城隐匿之事,同天霄城瞒着七玄盟暗中所行,程度上是差不多的,难有立场直斥对方而不罪己。

两人皆非器量狭小,又或锱铢算计的性子,既有愧负之疚,也各有不得不然的理由,非为私利而背盟,不碍坦荡。耿照已有两全的思路,虽没想仔细,但双方未始不能继续合作,只是不好当着唐、梅二人的面说。

但墨柳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受伤了,今儿打我不过。”青袍客踏前一步,一股莫大的压力凭空而至,姚、绮二女几呼吸不进空气,呼吸顿窒,却动弹不得。即使是姚雨霏,都不曾面对过如此具形的气机锁定,这股意念——或说杀气——都能用以伤人了,岂是受形质所限的拳脚刀剑可挡?

“我需要你保持安静,而少主之后将会更需要你。别逼我,少年。”

耿照尽力抵挡气机的凝锁,即使亲受过三五等级的“凝功锁脉”,对上这个也不会更轻松。三五的锁限没有实感,在凝功里是不能动、不可感,仿佛意识和身体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反倒不觉痛苦。

墨柳先生此际所发,更像是无形无质的意念被赋予了形体,有什么很具象地压迫你,是真实存在,而非错觉,只是肉眼难见而已。

相较于此前曾经遭遇、亦能运使气机的高手如李寒阳大侠,墨柳先生的气机锁定更狂暴也更悍猛,似虎卧荒丘。但温润内敛的李大侠并没有更不危险,非要在两人之间拣一个打,无论有无内力,耿照都宁可面对墨柳先生。

他借抵御气机运动全身肌肉,但无法评估失血会否影响《非为邪刀》的发挥,蓦听一把不耐的嗓音冷冷哼道:“喂喂,合着你们是不把我当人了啊。”砰的一声单足顿地,气机凝锁于瞬间消弭于无形,唐净天拄剑起身,皱眉看看耿照,再看看墨柳先生。

“你俩各剩一只手,赢了也没甚光彩。这样,你们两个一起上,这样便有两只手啦,双臂对双臂,还算公平。”

墨柳乜他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回耿照这厢,仿佛没见有人。“我劝你——”

轰的一声如发攻城炮石,灰影飞也似的射向墨柳先生,风压犁地云尘浪滚,其势难以直目,遑论言诠,却是唐净天怒极笑出,陡地将沉重的石剑朝墨柳标去!

上一霎才扭头咂嘴,恍似顽劣少年,下一瞬却信手掷剑,唐净天一气呵成,流畅到像是扔出一根牙箸,连半点预备的征兆也无,威力却绝难想像。

石剑快到无法以肉眼辨别,若耿照尚能运用内力,当凭借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发在意先,一如此际墨柳所为。

然而他毕竟只有一只左手。

青袍客靴尖踏地,潜劲之至,周围诸物如被看不见的魔手挪引,唰唰唰接连而至,无一例外地被雷车奔鬼般的石剑轰碎,却丝毫未慢下半点。

一物在墨柳先生身前急转,恍似巨轮,须臾间石剑撞上轮影,既未弹开也不掉落,飕飕飕的轮转声与铿如金铁交击的对撞声不绝于耳,石剑像被执于一只无形之手,持续击刺,只是被疾转不休的轮毂挡下,两力相持不分伯仲,才产生了“凝于半空”的错觉。

对击似乎持续很久,其实仅只片刻,轮影骤停,恢复成一条朴实无华的板凳,绕着击穿防御的石剑滴溜溜一转,硬生生将剑引得弹起,墨柳先生持另一条板凳乘势殴击,又将石剑朝唐净天击去!

耿照终于明白,只怕那自称唐净天的少年,也已窥“气机具形”的极高境界。

使石剑奔若疾电的并非内外劲力,而是气机,故唐净天毋须挥臂蓄劲,甚至用不着预备动作;被急转的板凳挡下时,也才能违背常理地持续突破防御,并未掉落或弹飞。

木头制成的陈旧板凳,不可能扛得住几十斤重的石剑,但附上墨柳先生的气机之后,板凳就是媒介而已,对撞、攻防的是玄奥难言的无形气机,而非木石。

墨柳先生这一下回击,使的是货真价实的内劲,便是唐净天,也没敢以无形气机当之,但闪避既显心怯,硬扛又太过愚蠢,急中生智,也学墨柳先生勾起板凳,照准石剑狠狠一击!

少年心戾胆肥,憋到圆钝的石剑将及体才出手,板凳削中剑首,前半截应声爆碎,石剑蓄劲上弹,也同方才墨柳先生一模一样。他回臂以残剩的半截板凳运劲一磕,石剑再次转向,积蓄着两人的劲力掉头射回!

二人虽负神功奇技,石剑却非是能以木板互击的羽毛毽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果然石剑看似射向墨柳,其实稍稍歪了些,耿照本欲拉着二女飞退,却见石剑也不是往这厢来,偏转些个,径奔方骸血而去。

这下原本还来得及动的人突然都迟疑起来——墨柳稍动即止,耿照其实余力不多,欲救稍嫌勉强;姚雨霏硬生生咬住一声惊叫,知道非是能力所能及,绝望地别过头去,泪水滑落面颊。

方骸血骇得闭上眼,片刻后却什么也没发生,睁眼见得身前一片金红袈裟,熠熠生辉,却是一名僧人不知何时出现,随手放落石剑,不比接住一根绣花针费力。

死里逃生,本欲豪笑出声,直到僧人转过头,面孔被日光映亮,却非他所想那人,而是天痴。“是你……”僧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仿佛嚼碎金铁:“将明矶伤成那样?”

方骸血差点尿将出来,浑身冰冷,一句话也挤不出来——虽然下巴脱臼的他本就无法言语。天痴曾是他最想成为的那个人,这种发自内心的憧憬和向往,让他始终对僧人抱持着浓烈的情感,甚至远超过对祖父诸葛残锋,而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恐惧。

他知道天痴有多绝、多无情以及多残忍,天痴跟那些能被他任意操弄的大人完全不同,他甚至不怎么像人。

方骸血无法想像天痴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才能稍稍抚平僧人的愤怒。

赌输了。青年不无自虐地想,只想疯狂大笑。这实是最糟糕的结果。

◇ ◇ ◇

梅玉璁勉力自板桌上撑起,心中将唐净天骂了八百遍。

他这一踏虽教自己免于被刮飞,却弄得口鼻渗血不说,五内翻涌到动弹不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才缓过气。哪有这种救人的法子?还不如别出手!

所幸关键时刻天痴上人出现,看来今日姚雨霏要落在自己手里。

须于鹤在他的指点下,早已疏通天痴,取得在劫远坪召开大会,公审天霄城和舒意浓的许可,意即天痴上人愿为此事背书——至少在渔阳武林各派看来是这样。天痴武功奇高,但弱点也很明显,就是护短;让他虐杀方骸血解气,便有机会说服他将血骷髅交予七砦联盟,于大会之上公审,给天下人个交代,这既投了天痴好大喜功的脾性,也守住他不杀妇孺的原则,两尽其妙。

他方才虽趴在桌上吐血沫,却将唐、墨之斗看在眼里:小子伤腿,墨柳伤臂,两人此际皆非天痴的敌手,便不肯退让,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墨柳和耿照若与天痴发生冲突,乃至结下梁子更好,天痴其人睚眦必报,届时在劫远坪上,天霄城和七玄盟势必要付出代价。

天痴实力有多强,经此一拦,唐净天和墨柳先生顿时了然于心,一旦出手怕不是有惊天之威,不由得打醒了十二万分精神。

石剑适才经两次拨转,已蓄满二人之力,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僧人却随手接下,化劲于无形,全不当回事。墨柳先生自问身上无伤,亦可办到,但能否举重若轻,则未有把握。

他曾不只一次围观天痴与人动手,毕竟此獠行事高调,爱为人所注目,极罕私下比武,亲睹不难。按当时所见,墨柳以为天痴名头虽大,也算有些本事,但自己若全力施为,有八成的机会能胜;如今想来,才知那几场天痴皆未认真,自己估得过于乐观了,此人绝不易斗。

所幸天痴对方骸血恨之入骨,虽有“不伤妇孺”的惯例,难保不会为姚雨霏开例,打定主意静观其变,若能假天痴除之,便毋须罗织谎言蒙骗少主,未始不是善解。

唐净天毕竟年轻气盛,即使略有忌惮,也不愿失了排面,叫道:“喂,和尚!那小子你要杀便杀,女魔头须得留了给我。她屠灭浮鼎山庄,又践踏青羽旗,罪无可逭,便是要杀,也只有我能杀。”

“阿弥陀佛!然而今日在此,并不会有人牺牲性命。这两位都要留在本寺闭门思过,以悔前愆。”

天痴身后转出一位方头大耳、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与天痴形制相似、同样金碧辉煌的袈裟穿在他身上,却怎么看都像件俗物,无半点出尘之感。也可能是人俗染物,未必是物之过。

唐净天皱眉道:“你是什么人?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他一眼便看出老僧不懂武功,在场任一人……连那娇滴滴的马尾少女都能一刀子捅死他,居然敢在此大放厥词,合着是活腻了。

“老衲法号智晖,乃上头锭光寺的住持,小施主好。”向众人合什施礼。

锭光寺是阜山名刹,姚雨霏不知在此捐过多少银钱,岂能不识智晖长老?只未料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本能合什回礼后,顿涌起昨是今非之感,无地自容。若能以天霄城主母的身份重来,谁愿做死海血骷髅?可是……却已回不去了啊。

“……这样就行了。”智晖长老面露微笑,似能听见她心中所想,对女郎温言道:“记住此心,女施主便还有救。昨日曾谁,却又何妨?”姚雨霏娇躯微颤,惶惑中忽生出一缕清明,虽不知前路何往,却仿佛不再那般绝望,心头略定,合什顶礼,喃喃道:

“长老若不弃我这罪恶之身,愿往宝刹悔过。”说着颤巍巍起身,蹒跚迈步,缓缓走向智晖长老。

耿照本欲挽住,忽觉她原本黯淡灰败的面庞,因心诚而略现光彩,远较前度清朗许多,判若两人,犹豫之下便未出手,回神时见女郎已至长老身畔,姣躯褴褛均不入眼,只余满面安祥,仿佛心无旁鹜。

比起唐、墨,天痴怕是全场最愤怒的人,气到狰狞戾笑,如食鬼的怒相金刚,切齿道:“那他呢?这种东西,你也要救?”

智晖长老和声道:“且听听他怎么说。”

也不见天痴将方骸血拎起,僧袍下摆微动,蓦听“喀喇”一响,方骸血闷声哼痛,颌关已然复位,咬牙眦目,对智晖长老道:“老……老和尚!我来找你啦,我没死……这是天意!我是老天爷的儿子,决计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小施主若能诚心悔过,还是有救的,锭光寺永远欢迎你。”

“……且慢!”开口的却是耿照。少年离座起身,对老和尚团手为礼,长揖到地。“晚辈乃七玄盟耿照,见过长老。”

“老衲听过你。”智晖长老笑眯眯道:“小施主总领群邪,一心向善,排纷解斗,铲恶锄奸,老衲很是佩服。小施主何故叫停呀?”

耿照以余光盯着蜷缩在地的方骸血,抱拳朗道:“长老明鉴,此人身负一门名为‘随风化境’的奇术,推测能盗人功体,青出于蓝,借此暗算许多高手,十分卑鄙。若无妥善处置,眼下虽似无害,一旦伤体复原,或盗得更高明的功体,恐又为恶。长老若不愿交与我七玄盟处置,或可考虑报官,身带镣铐,便有武功也难再害人。”

天痴冷哼一声,乜斜道:“轮得到你?要也是交我处置。就等你一句。”末句却是对智晖长老说。听似无礼,但仔细一想,他要拍死方骸血不比对付一只蝼蚁费事,却连这也须智晖长老首肯,足见长老的分量。两人之间的关系,或不似江湖流传,仅仅是苦主和赶不走的霸道食客而已。

智晖长老笑如弥勒,眯着眼循循殷问:“若吾师在此,师弟猜他会怎么说?”

天痴“啧”的一声,不耐溢于言表,就差没说“又来了”,烦躁摇头。“我猜不到。圣僧乃斗战武尊,多半也是一掌拍死这畜生,有甚好说?”智晖长老听得直摇头,连稍嫌谄媚的讨好笑容里都能看出无奈,却仍带着满满的宽容宠溺,并未着恼。

耿照陡听“圣僧”二字,不由一凛,微妙的表情变化自未逃过天痴法眼。僧人哼笑:“看来石世修是真把你当亲儿子,这也同你说。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日听你一说,我便防着这小畜生真得了圣僧的传承,暗算于我。他若有一丝碰触我的意思,拼着长老见怪,我也要杀了他。

“但,你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他。”

不只耿照一愣,就连唐净天和墨柳也顺着僧人所指,齐齐望向智晖长老。

“我……不懂上人的意思。”

“你们全看不出他有武功,对不?怎么看都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老头儿,吃斋能吃成这样,从里到外都对不起佛祖。”

天痴出口即暴言,没点出家人的持守,耿照非是初见,不甚意外,墨柳和唐净天却连连皱眉,绮鸳更是张大了樱桃小嘴,罕见地露出一脸懵相。

智晖长老丝毫不以为意,连连摇手,满口“哎呀别这样说”、“也没特别对不起佛祖”、“师弟你莫不是诬我吃荤”,浑无半点高僧的模样,人是挺好,被暴言连发都没翻脸,也可能口出暴言的人是天痴,很难掀他的桌子。

天痴想说的正是这个。

“我也看不出他会武,至今仍看不出。然而是他打败了我,我迫不得已才剃头出家,愿赌服输;做为补报,这厮传了我《鸣杵传夜千灯手》。江湖上那些传言,通通是假,我本不想做和尚,更不想学佛门武功,他干这些,是因为‘我有救’。我他妈是受够了。”

他扫视三人,满面不屑。

“老东西若想,你们仨全打不过,联手或可试试。我每回听人说甚‘渔阳第一人’都想杀人泄愤,直是莫大的讽刺,听着无比恼人。”

耿照心念微动,冷汗直流。方骸血一心想回锭光寺,不仅是以智晖长老谁都有救的冬烘之善,定会保他周全,更可能是觊觎长老那无人能看出的深厚修为,若教“随风化境”盗得——

随着“喀喇”一声的骨裂脆响,方骸血嚎叫起来,整个人弹扭抽搐着,左手五指并着骨轮歪曲成肉眼可见的畸零,仿佛被看不见的铁锤狠砸了一记。这自然是天痴所为,但耿照等三人皆亲眼望见,青年抱臂哀号之际,手掌是从智晖长老踝间挪开了的。

耿照墨柳或知、或历“随风化境”之能,不禁色变,忙摆出接敌架式,连唐净天都会过意来,准备见证这能轻易盗取他人功体的邪术,究竟有多么厉害。

然而直到惨叫渐歇、方骸血失去意识,都没能复现智晖长老那深不可测的惊天修为。天痴诧异挑眉:“圣僧也留了一手么?”

“吾师曾授我对抗‘随风化境’的法门。”智晖长老合什道:“此功本对同源武学无效,便无相抗的法门,对老衲收效亦微,三位施主毋须担心。”

耿照万万想不到,离三昧来渔阳欲授衣钵、发现已不合适的徒弟,居然会是一身钱味、僧俗皆吃,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智晖长老,所幸“随风化境”并非无解,则又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天痴定定望向老僧,想从那张方头大耳的胖墩面上瞧出一丝悻然,欲见长老惊觉救错了人的仓皇尴尬,然而却不可得,半讽刺、半挑衅地一抬下巴,怪声哼道:

“这也有救?”

“……有救。”智晖长老漫声诵佛,满脸谄笑,听着像收钱办事的营业回答,丝毫感受不到“众生皆有佛性”的圣光。

第七四折 玄玉青霄 星罗神异

阙牧风奋力睁眼。

明明只有意识略复,身子未有半点知觉,他却拼命想返回现实,就这么硬生生从梦里挣出,醒时颅内闷钝而沉重,仿佛控诉他用力过猛,而非脑后那一大包瘀肿所致。

至于疼痛,是更清醒后才涌现的。

不知身处何地,阙牧风忍着不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动动指头,未料非如腰背下的冷石地,触手绵弹,有着微韧的结实感;无论那是什么,表面肯定滑得不得了,五指稍收,便觉布下滑如敷粉,细腻得难以言喻。

是女人的屁股,却不是普通女人。只有最顶尖的舞姬,才能有这般极品圆臀,他曾有幸亲炙。阙牧风初体验那会儿其实喝得烂醉,是女子伏在少年腿间,一点一点地将他啜硬,未晓人事的宿醉少年就这样在她嘴里射了一注又一注,依旧挺如铁枪镴杆。

阙牧风不常忆起这段少时荒唐,非是女人不美,又或她那尤物般的胴体不够销魂,正因太过销魂香艳,毫不真实,总觉很对不起姑姑似的,虽没到须得遗忘的境地,青年很少拿出来回味,更多的是感谢女郎不吝给予的温情抚慰,然后将之埋藏在心底深处。

再次抚摸到这结实弹手的臀股,纵使置身险地,阙牧风仍硬得厉害,是起身后不得不拱背的尴尬程度。本欲撤手,忽生出一股莫名的怀缅依恋,指尖不禁掐入紧致虬鼓的肌束中,一边享受着肌滑,一边感受女郎的浑圆臀丘负隅顽抗、抵死不从的骄傲和倔强。

若他曾有一瞬可能会爱上她,得以将姑姑抛诸脑后,必不是因为女郎的艳丽优雅,更不是神秘莫测、体贴温柔,也非床笫间极度契合的抵死缠绵,而是这股由内而外焕发的强横生命力。

现在他清醒多了,能感觉到胸腹间的温软烘热,女郎虽娇小,毕竟不是轻如鸿羽,趴在他身上久了,明显压得他酸疼瘀胀,阙牧风能预期一挪身体、血行恢复的瞬间,肯定无比酸爽,微露苦笑,揉捏女郎的股瓣也没那么罪恶了。

兴许是不知不觉间略嫌放肆,女郎“唔”的一声,揉眼蹭颊,猫儿般在他胸膛擦脸,可爱到阙牧风有点受不住,本处于晨勃状态的小牧风益发昂扬,几欲一飞冲天。更要命的是:趴在他身上的,并非原先所想的那个人,而是母亲的贴身丫鬟燕犀。

莫说脱险之后,燕犀向母亲哭诉自己的轻薄之举,庭训严格的阙夫人会怎么教训他,光是燕犀的白皙粉拳他便捱不住,怕是真能给她揍哭——

小丫鬟绕着巨汉宇文相日周身飞转,那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仿佛又回到耳畔,听得阙牧风头皮发麻,身板都疼起来。

燕犀相貌标致,身段惹火,说话趣致,笑容甜得能沁蜜,退万步讲都与“恶婆娘”三字沾不上边。

但看过她打架之后,阙牧风坚信谁娶她谁倒楣。武功高绝的好女人不是没有,姑姑就是典范,能娶到石欣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燕犀就不是那种贤妻良母的型款。

他无法想像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模样,只想到拳面击肉的狞恶声响。或还有骨折。

哪知这心理阴影都不足以使小牧风收敛,约莫脑海里使快拳揍人的燕犀,裙飘袂转间,结实的腿子屁股绷出漂亮的肌束线条,充满青春活力,遑论压他膈间的两团乳球,既坚挺又绵软,压平仍能充分感觉其厚度,无法想像世上怎能有如此矛盾的绝妙触感——

“有人……唔……摸、摸我屁股……谁……谁摸我屁股……呜……”

燕犀脸蹭胸膛,一边小声咕哝,贪睡的本性正在奋力阻止她苏醒,但很快就会彻底失去羁縻,不得不放回现实里。

阙牧风既心虚,又忍不住想笑,本想在东窗事发前松手,岂料燕犀紧实的大腿一屈,就这么跨上他腹间,膝弯半摁半勾着意气风发的小牧风,青年舒服得低唔一声,隐有些泄意——名声风流的阙二少爷其实许久没有过女人了,繁忙的公事让他连自渎的时间和兴致都没有,遑论近日诸事纷至沓来,积攒已久。

不过能这么敏感,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只能认为是燕犀的肌肤特别腻滑,触感极佳,即使隔着两层裤布厮磨,意外地都是顶级享受。

他本想将手从她臀上移开,但燕犀自己朝上偎近了些,温香的发顶差点撞上他下巴。这姿势阙牧风无从挪手,手掌反从少女臀上滑到了臀底,指头从臀缝滑进腿心里,自然而然地被蜜裂夹住,堪称是恶魔的诱惑。

阙牧风心头狂跳,正欲以偌大的定力撒手撤退,以免被燕犀乱拳打死,指尖所触却非温腻烘热的不可言说之物,而是熟悉的坚冷。

燕犀自不会有一只异于常女的钢铁阴户,那触感与她贴肉的肩甲相若,不想会有一片覆于如此私密之处。阙牧风想起贞操带之类的亵具,头面发烧,用力摇了摇脑袋,蓦地感受到一双杀人视线,本能抬头,恰对着翻眼瞪他的少女。

“……你摸我屁股。”她直接做出结论,不容分辩。

“纯属意外,真的。”

他举手齐耳释出善意,反正燕犀要揍他是挡不住的。投降输一半。“你也骑着我啊。莫非你不是意外?”

燕犀意识到膝腿内侧压着的不是一条刺瓜,“哇”的一声坐起,慌乱间手掌朝男儿腹间、裆间、膝腿间摁落,少女颇有力气,每摁无不使阙牧风面孔扭曲,几欲弹起,立身不稳的燕犀又按到另一处不该按的……两人先撞一块儿再弹开或闪开,重心失衡,然后继续这个死亡循环——

好不容易额头一碰,不顾撞得头晕眼花,阙牧风忙将她搂得严实,止住这顿瞎忙。燕犀并未挣扎,明显也察觉这是最优解,但什么都不说感觉像是输给了他,心有不甘,贴着他襟口闷道:

“……是意外。确实。”阙牧风本想调侃两句,但此际还是别挑事为好,忍着胸前湿热搔痒,一本正经。“人生是这样了,总有意外。”

忽听噗哧一声,一旁的绣娘不知何时已然苏醒,并腿斜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俩,以袖掩口:“你们两位感情不错啊。”燕阙慌忙分开,各自整理衣发,心中却不约而同奔跑尖叫:“这不是看起来更可疑了吗?”但一时也没别的可做,只得硬着头皮撑到底。

三人所在,似是个干涸已久的枯井底,环境并不污秽,连空气嗅着都无地底常有的阴湿混浊,好过多数的地牢。

井口就在头顶正上方,仰头可见月轮,皎洁的月华洒落于砖砌的井壁圈儿,予人幽寂清冷之感。井底有一面微微凹陷、形似壁龛,嵌着一扇石门模样的雕壁,其上既无环闩,亦不见落手之处,平整得令人心凉。

壁上阴刻着一尊简笔佛像,阙牧风长成之后,便没怎么陪母亲去进香,认不出是何方的佛陀菩萨,搔着脑袋:“这是什么佛?”料想现在陪伴进香的差使已落到燕犀头上,没准能认得。

却见少女摇了摇头。“我也认不出,起码陪夫人四处上香至今,没见过这般形象的佛菩萨。瞧着不像佛……倒像普通的行脚僧人,会不会是地藏菩萨?”

“这是应身佛。”绣娘突然开口,温婉道:“有人说是天佛的化身,天佛以红尘俗世的贩夫走卒、男女老少的模样点化众生,贵族贱民皆可能是天佛,故折衷以游方僧代之。佛经佛图里若未明说,多以行脚僧人做为天佛的应身形象,以喻其化身千万,无所不至。”

燕犀吐了吐舌头。“你倒懂得多。”

阙牧风苏醒后检查过全身上下,不仅衣着完好,兵器也在;垂询二姝,亦是如此,益发不明白对手所图为何。

不过托此之福,他贴身收藏的那个也还在,若失此物,可就万死莫赎了。

他以剑柄敲击井壁,也试着深入砌石缝隙,攀缘而上,均是徒劳无功。这井深到轻功派不上用场,三人必是被绳索缒入,离开也须如此,别无他法。

要不,就得寄望这应身佛壁非是装饰,而是通往井外的密道之门。

他甚至在角落里找到整袋的干粮肉脯,还有几只牛皮水囊、一只打水用的陈旧木桶——敌人居然连溺桶都备好了,令阙牧风啼笑皆非,不知该感激他们体贴呢,还是责其婆妈,不爽快揭明目的,净搞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本以为林罗山和须于鹤是一边,是反天霄城阵营背后之人,起码是金主。把人扔下枯井、却供应食水溺桶的做法,确实不像武林人,但林罗山这么做肯定得有个好理由。

三人暂无性命之忧,但阙牧风不知为何,心头的焦躁始终挥不去,隐隐觉得这种若无其事的安逸感是敌人刻意为之,欲掩饰某个极不安逸的目的。

他检查了能摸到的每块砖、每条壁缝,连干粮袋子跟木桶也不放过,耗费整整两个时辰,始终没停下双手和脑子,直到绣娘递来干粮水囊。

“歇会儿罢,二郎。”女郎柔声道:“欲速则不达,急也没用。”

阙牧风摇头。“我不饿,你俩先吃。”

身后燕犀没好气道:“我们都吃两顿啦。你是用不着吃喝的么?”

阙牧风没心思拌嘴,趴上石壁继续研究,绣娘拿着食水静静站在一旁,像耐心等待熊孩子回头抿口饭的母亲。燕犀本对她充满戒心,末了实在看不过眼,正想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会吃”,樱唇微启却又闭上,酸溜溜地想:

“人家明显是有过一段的,干你屁事?你个小丫鬟万勿多口。”抱膝倚壁,闭目假寐,片刻索性假装发出悠悠断断的轻鼾,以免碍着人家说事。

果然绣娘又等了会儿,待她装鼾装累了,懒得再出怪声,才幽幽道:“二郎是不是恼我了?”连问几句,阙牧风抹汗回头,颇觉诧然:“你说什么?”

“二郎是不是恼我和林大爷见面,又与他同去,以为我背弃阙府,所以才不肯吃我给你的食水?”

阙牧风一怔,哑然失笑。“兰大家……不,这会儿得喊你‘绣娘女史’啦。若说我有着恼什么,约莫就是我自己,忒也没用,教咱仨落入如此境地。你是天霄城的贵客,做什么都不碍本城保护客人的职责,况且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你与林大爷相熟,叙旧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林罗山干出如此出格之事,那是他先不要你这个朋友的,以后得小心这人,莫再轻信。”连鞘掖住双手剑,才得接过食水,狼吞虎咽起来。

绣娘心中欢喜,瞧他的模样仿佛瞧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大孩子,半晌才轻叹了口气。“这些年,二郎过得好么?”

“比我原来想像得好。”阙牧风大嚼肉脯,笑得微微眯眼,灿若星日,毫无心机。“可能是太好了遭天罚,才连累你们陪我蹲枯井。我该过得更不好些,才算受罚,但一忙起来就忘了痛苦,没什么遭罚的感觉。”

绣娘柔声道:“我在施粥义诊的铺子远远见过石姑娘几回,美得菩萨也似的,多好、多圣洁一个人儿,难怪二郎忘不了她。”

把小脸埋在环抱的膝腿之间,燕犀心想:“来了来了,这个坏女人!不说自己过得不好,却说在施粥铺子见得,是想骗你的钱,故意装可怜。”

却听阙牧风淡道:“也没什么忘不了的。西北方天寒地冻,得费尽气力才能活着不死;不单我不能死,手下的弟兄也不能。有了弟兄,还要什么女人?”末两句又恢复成那种促狭轻佻的语气,温情霎那间荡然无存。

燕犀心中正替他大声叫好,心想这二世祖不错啊,没给夫人丢脸!冷不防被包干粮的油纸捏成一团扔中脑袋,不用想也知是谁干的,气虎虎地抬头:

“……你干什么!”

“让你别装睡啦,换我睡。”阙牧风抬头看了看月影,往她身畔一指:“坐过去些,人来能看见你。”

(这样一来,我也能看见人。)

燕犀知他有深意,不费时间斗嘴,依言而行。阙牧风指示绣娘挪至自己身畔,对燕犀道:“一次只让他们看清一人,养成习惯。你别睡,若有人窥看,记住当时月亮何在,那人待了多久,间隔几何。”说完蜷入阴影,片刻便无声息,只余背心微见起伏,瞧着就像角落里的另一只粮袋。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绣娘身无武功,不适合也不具备守夜的能力,仅由燕犀与阙牧风两人轮流,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算是严苛。第二天阙牧风不在勘查上耗费心力,与燕犀分别上盯丼栏,试图摸清巡戍的规律。

看守出乎意料地松散,幸而并不随性。

井栏外有无守卫之类,井底无从知悉,但有探头往下瞧的,一天内仅有早晚两次;早上那次会缒下绳索,将溺桶拉上去,换个干净的下来,非只是倾去秽物,再滴着汁水垂落井中,显是考量到女子好洁,对燕、绣二姝格外礼遇。

缒绳看似有可乘之机,仔细一想便知不实际。只消在井口布置刀枪,便能阻其攀出,最不济还能砍断绳索,这高度是足够摔死人的,开不得玩笑。

坐牢百无聊赖,起初三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燕犀这才知道绣娘那“兰大家”之名真不白叫,本名兰绣景的绣娘是弹剑居的原主等,但到第三天上,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能说的早已说得差不多,还没说的,多半也不能、或不想说与人听。燕犀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比“坏女人”更真诚无隐的本钱,搞不好她不欲予人知的,竟比兰绣景还多,最终也选择了闭上嘴。

捱到第四天夜里,月过中天后,差不多就在夜班巡视完又过了两刻,隐约听见遥远的更声,守夜的阙牧风摇醒双姝,将她们拉进暗影中,长剑上肩,一拍石壁,丰神俊朗的星目炯炯放光,环视二人。

“我不敢说自己查得够细,机关也所知有限,过去我以为自己挺厉害,但不久前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能有多厉害,二位千万别对我预期过高,我不配。但再怎么说我也尽力查了,这整座枯井底只有一处蹊跷,就是这个阴刻石壁,更精确地说是这里。”指着行脚僧人那向外一翻、屈指扣如狮掌的右手。

这姿势常见于手持净瓶的观音像,作倾洒瓶中甘露之势,手掌外翻是可以理解的。但阴刻壁雕的行脚僧既没有净瓶,却刻意扣住拇食二指成一竖孔,这便极为怪异。

燕犀凑近观察了半晌,蓦地会意。“这是……钥匙孔么?”

“试试看便知晓。”他背转身去,从贴身密袋中取出如梦飞还令,以身体遮掩不教双姝看清,试着将发针插入孔中。

这竖孔比骧公铁箱上的更狭而长,但玄铁铸成的发针硬生生削下妨碍插入的孔壁,根根卡入机簧间,定位咬死,“喀喇!”一声锁心转动,石壁簌簌震动起来,卡于滑轨缝隙的粉尘青苔应声剥落,石壁滑开没入墙中,滑顺得像是浇满膏脂般,竟无半点凝滞!

眼看插于钥匙孔中的飞还令即将撞墙,阙牧风擎出知无斩,一把搠入石门的滑槽,擦得星火交迸,发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声,拖磨着急遽减速,半天才终于卡死,更不稍动;飞还令离墙不足三寸,阙牧风死死拄剑,不敢松手,额际滴落豆大的汗珠。

石门之内,居然比外头的月色更明亮而柔和,瞧得三人挢舌不下,一时无声。

门内甚是宽敞,足以让三四名成年男子并行,但整体空间更偏狭长,似乎是走廊一类;空气流通,并不闷热,应有外表难见的通风孔道。最特别之处,在于两侧壁上有琉璃或水精制成的嵌灯,其中竟封入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做为照明之用。

阙牧风去过玄圃山的水精穹顶大厅,知骧公时代的建筑技艺远超今世,但不曾进入石砦密室,否则当知水精灯内所封乃海鳐珠,现今价值连城,但在四百多年前金貔朝那会儿,却是用来制作照明水精柱的材料,并不如何稀罕。

即便如此,阙牧风仍从嵌灯的雕饰工艺等细节,依稀看出玄圃山石砦的风格,不禁暗暗纳罕。林罗山将三人扔在这儿的用意,看来就是这扇门了;他们未必没搜过他的身,正因搜过,却琢磨不透发簪的用法,索性连人带簪原封不动地搁在石壁前,让阙牧风示范怎么用。

阙家二郎看穿这点意图,将计就计,现在他们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探索密道,运气好的话,待天明来人探头时,三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阙府。

但他不能将如梦飞还令留在锁孔里。为此阙牧风不惜牺牲姑姑所赠的知无斩,用来卡住石门的滑动机括,取下飞还令。

他与燕犀将干粮袋和几只牛皮水囊搬入内室——万一无法在短时间内离开,甚且受困于其中,起码有食水能支持——绣娘却露出惊恐的神情,浑身颤如摇筛,一步也不肯入内。

“不行……二郎,我……我办不到……”

她与秋霜洁躲入陵墓密室逃过杀劫,但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内,饱受饥渴折磨,与便溺污秽混于一处,甚至刺血让少主吸食……那地狱般的几日间在绣娘心中留下了阴影,她对“密闭石室”近乎本能地恐惧,宁死也不肯踏入其中。

正自僵持,头顶月华一暗,有人探头入井,随后一捆粗绳飕飕缒下,一人豪笑道:“大爷当真神机妙算!便放着不管,你小子倒是替咱们打开了密门。”竟是宇文相日。

巨汉笑声未歇,已然缒绳滑落,人尚在半空,“己”字型怪刀转出斗篷,挟着下坠之势轰然斩落!

这下似有万钧威力,以巨汉刀落处为中心,井底的岩地应声爆碎!阙牧风着地一滚,及时摔进了石门,绣娘却反向震飞,被宇文大手一捞扔往身后,娇躯碰着井壁倏又倒地,更不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绣娘!”

阙牧风眦目欲裂,毕竟责任心强过了私情,青年几乎没什么犹豫,起身扑向门边,急急拔出飞还令,正欲抽起知无斩,岂料却纹丝不动,见宇文挥刀扑来,阙牧风咬牙猛踹剑身,被滑轨石门箝弯的剑刃受力不住,“铿!”应声折断,石门无声闭合,阙牧风堪堪滚入内室,免被铡作两段!

眼看石门即将闭起,一人忽被扔了进来,“喀喇!”骇人的骨裂声伴随惨叫,却是随后缒下的守卫,被宇文相日当成门挡。那人被夹住时并未便死,惨嚎还持续一阵,随着第二人、第三人……被巨汉塞进门缝,石门终于停住不动,留下一道堪容宇文侧身而入的宽缝,巨汉狞笑着挤进来,燕犀俏脸白惨,还未从他填命阻门的残暴中回神,被阙牧风拉着退到廊底,小手冰凉,背门倚墙,进退维谷。

(怎……怎会有这种可怕的怪物?)

这是少女在封闭的长廊间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眼看退无可退,忽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从四面八方不住涌入光流;刺目的光芒渗入全身孔窍中,肉身迅速消融、升华……至另一处才重新凝结起来,分毫不差地又了聚成一个新的自己——

◇ ◇ ◇

“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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