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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风云】(6)
作者:xrffduanhu1
2025/12/4 发表于:sis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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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提旧爱玉臀浮波,咏佳句新欢入彀
宣阳门那凝固的空气,被孙廷萧翻身下马的利落动作彻底打破。
他将缰绳随手丢给一名亲兵,对着高台上的玉澍郡主拱了拱手,行了个半点诚意也无的礼:“末将参见郡主。”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疏离的疲惫。 随即,他甚至不等玉澍郡主回话,便径直转向鹿清彤,下达了命令:“鹿主簿,今日招募到此为止。你带人收拾一下,让大家都散了吧。”
“是,将军。”鹿清彤立刻领命。
有了将军发话,围观的群众哪里还敢逗留,生怕被卷入这场神仙打架之中,一哄而散。高台上的气氛,也总算不用再被当成猴戏一样围观。
其后如何,鹿清彤和赫连明婕自然是不清楚了。她们只看到孙廷萧转身上了高台,对玉澍郡主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那位郡主娘娘便铁青着脸,在一众亲兵看似护卫、实则监视的“护送”下,愤愤离去。而孙廷萧,则亲自打马,说是要送郡主回王府。
看着两人并辔远去的背影,赫连明婕气得直跺脚。
“什么外族的女人!她凭什么这么说!天汉的郡主说话就可以这么没礼貌吗?”草原公主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在她看来,玉澍郡主侮辱的不仅是她,更是她身后的赫连部。
“好了好了,消消气。”鹿清彤拉住她的手,柔声劝慰道。她心里清楚,这潭水深得很,玉澍郡主的目标根本不是赫连明婕,而是孙廷萧,以及……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女状元。她们若是真的计较起来,反倒是遂了对方的意。
“别理她就是了,”鹿清彤将她拉下高台,“走,回府。我们还有一堆名册要整理呢,这才是正事。得赶紧把第一批录取的人选出来给将军过目。”
赫连明婕被她这么一劝,虽然还是气鼓鼓的,却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多言,帮着鹿清彤一起收拾东西回了将军府。
等到孙廷萧再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擦黑。
他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绝口不提下午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夸赞府里的饭菜做得香。鹿清彤只是低头吃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眼尖的她,却一眼就瞥见了他敞开的衣领下,脖颈侧边,多了一个清晰而暧昧的红印儿。 那形状……分明是女人的唇瓣用力吮吻后留下的痕迹!
鹿清彤能看到,赫连明婕自然也看到了。
晚饭的气氛,因此变得格外古怪。
孙廷萧大口吃着肉,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鹿清彤默默喝着汤,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赫连明婕,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切羊腿用的小刀,对着自己盘子里那块肉,一下一下,狠狠地削着,仿佛那不是羊肉,而是某个人的脖子。 终于,在孙廷萧夹起第三块红烧肉的时候,赫连明婕抬起了头。她脸上挂着甜美得有些过分的笑容,声音清脆地开了口,问出的问题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萧哥哥,”她歪着头,天真地问道,“那位玉澍郡主娘娘……满了十八岁了嘛?!”
“噗——咳咳咳!”孙廷萧一口肉险些没喷出来,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他好不容易顺过气,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看着赫连明婕那副“我什么都不知道哦”的促狭表情,眼神躲闪,结结巴巴地回答:“啊……满,满了啊……” “满了十八岁……那将军对郡主娘娘,就是不像对我一样咯!”
赫连明婕这句话,说得是又甜又脆,像一颗裹着蜜糖的针,不偏不倚,正正地扎在了孙廷萧的软肋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洁无辜的光芒,仿佛真的只是在好奇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堂堂骁骑将军,在朝堂上能把一群老狐狸骂得狗血淋头,此刻半晌才憋出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解释:“她……那是偷袭!是她偷袭我!”
“偷袭?”赫连明婕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小嘴,脑袋一歪,好奇宝宝似的追问道,“拿啥偷袭的呀?是拿手呢,还是拿嘴巴呢?”
鹿清彤在旁边听得是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遁地而走。她埋着头,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碗里的米饭,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早已出卖了她强忍笑意的辛苦。
“哎哎!”孙廷萧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他恼羞成怒地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指着赫连明婕,破罐子破摔地吼道:“她就是亲了我了!抓着我亲,怎么了?!啊?!小丫头,管得着吗!”
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非但没有吓住赫连明婕,反而让她笑得更开心了,像一只偷到了鸡的狐狸。
孙廷萧看着她那副得意的坏笑,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赫连明婕身后。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出铁钳般的手臂,拦腰一抄,竟直接将赫连明婕像夹个麻袋一样,整个打横夹在了自己的胳膊底下。
“啊啊!将军!萧哥哥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赫连明婕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她被孙廷萧夹着,脑袋朝下,双腿在空中乱蹬,两只手则不停地对着孙廷萧的后背张牙舞爪地捶打着。她的叫声里,惊吓少,玩闹多,更像是在撒娇。
孙廷萧却不理会她的挣扎,夹着她就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卧房方向走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小丫头片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将军!使不得!快把明婕放下来!”
眼前这荒诞无比的一幕,让鹿清彤彻底惊呆了。她反应过来后,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体统了,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于是,偌大的将军府后院,便出现了极为搞笑的一幕: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张牙舞爪、大呼小叫的草原公主,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焦急、提着裙角追赶的女状元。场面之混乱,之滑稽,让路过的丫鬟仆役们都看傻了眼,一个个都憋着笑,不敢出声。
鹿清彤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追到孙廷萧卧房的门口时,那扇厚重的木门已经“砰”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喘着气,停下脚步,一时间进退两难。
屋子里,先是传来了赫连明婕更加激烈的尖叫和笑骂声,混杂着孙廷萧低沉的、含糊不清的威胁。听那动静,两人仿佛是在床上滚作了一团,嬉笑打闹,没个正形。
鹿清彤站在门外,只觉得脸颊烫得厉害。她抬起手,想敲门,可手抬到一半,却又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去敲。是同僚?是下属?还是……另一个住在府里的女人? 她就这么尴尬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打闹声,心中乱成了一锅粥。
“若是将军当真气性上来了,要……要那个……那个了赫连姑娘……”她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着,“那对明婕来说,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方面,赫连明婕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得偿所愿,总是好的。可另一方面,以这种近乎粗暴的方式……鹿清彤的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自己被他强掳上马时那份惊羞。
就在她天人交战之际,她鬼使神差地,悄悄朝门边挪了一小步。那扇门并没有完全关死,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她想凑过去,从门缝里看一眼,确认赫连明婕是否安好。
可就在此时,屋子里的声音,忽然变了。
嬉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清脆而有节奏的、肉体被拍击的声音。 “啪!啪!啪!”
那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抽在鹿清彤的心上。
紧接着,赫连明婕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笑骂,而是带上了浓浓的哭腔和压抑的呜咽。
“呜……疼……萧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
那哭声断断续续,软糯无力,仿佛是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冲击。其间,还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衣料被用力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极其香艳、也极其野蛮的画面。
鹿清彤的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只剩下火烧火燎的滚烫。 真……真那个了嘛……
那个男人,竟然……竟然真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
正当鹿清彤僵在原地,脑补出一万种少儿不宜的画面时,屋子里传出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呜……坏人……萧哥哥是坏人……”赫连明婕带着浓重鼻音的哭诉,断断续续地传来,“人家……人家家都不要了,跟着你跑到京城来……你还……你还打我屁股……呜呜呜……”
打……打屁股?
鹿清彤的脑子瞬间当机了。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闹了半天,刚才那几声清脆的拍击声,和那让她想入非非的哭腔,竟然是……因为这个?
好嘛……这又是哪门子的情趣……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冲散了她方才的惊慌与羞窘。她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这对男女,简直就是一对活宝。不过,好歹可以确定,应该不是在“那个”了。
心头的巨石一落地,好奇心便立刻占了上风。她终于大着胆子,悄悄地、做贼似的,将眼睛凑到了那道门缝上。
只看了一眼,她就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屋子里,孙廷萧正哭笑不得地坐在床沿上。而赫连明婕,则像只八爪鱼一样,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她双腿盘着他的腰,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把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边抽噎,一边不住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下巴。
哪里还有半点被“欺负”的样子?分明是在撒娇索宠。
孙廷萧一手托着她的屁股,防止她掉下去,另一只手则无奈地、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嘴里还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是我的错,行了吧?谁让你非要揭我短的?”
赫连明婕却不依不饶,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噘着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她猛地凑上去,对着孙廷萧的嘴唇,就那么结结实实地亲了上去。
那不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是一个带着哭腔、带着委屈、带着无尽娇嗔的、啃咬一般的吻。她不住地埋怨着,亲一下,就用额头撞他一下,仿佛要把今天受的所有委屈——无论是被玉澍郡主轻视的,还是被他“家法伺候”的——都通过这个吻,加倍地讨回来。
孙廷萧一开始还想躲,可被她这么一通胡搅蛮缠的乱亲,竟也渐渐放弃了抵抗,任由她施为。看他那副半推半就的无奈模样,鹿清彤几乎可以肯定,依着他那个奇怪的“十八岁原则”,这恐怕真是他头一回让这丫头亲到嘴!
就在鹿清彤看得津津有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的时候,她的手肘也不知怎么的,一不小心碰到了门板。
“吱呀——”
那扇虚掩的门,被她推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屋子里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动作瞬间僵住,齐刷刷地朝门口看了过来。 三个人,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空气在这一刻,尴尬到了极点。
赫连明婕在愣了片刻之后,非但没有害羞,反而像是为了宣示主权一般,不管不顾地再次将脸埋进孙廷萧的脖子,继续亲热起来。
“咳!”
鹿清彤只觉得自己的脸皮,已经厚得可以拿去当城墙了。她猛地转过身去,用背对着那扇门,心如擂鼓,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那个……饭……饭菜等下要凉了……”
鹿清彤那句结结巴巴的“饭菜要凉了”,像一句打破尴尬的咒语,让屋子里那对几乎要黏在一起的男女总算分开了。
孙廷萧几乎是逃一样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狼狈,脖子上又多了几个新鲜的红印子。赫连明婕则跟在他身后,一张小脸哭过之后,白里透红,眼角眉梢都带着得偿所愿的得意与满足。她走路的姿势都透着一股打了胜仗的欢快,仿佛刚刚不是被“家法伺候”,而是去领了什么天大的赏赐。
饭桌上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微妙。
得了“一顿亲嘴”的赫连明婕,终究是没气了。她托着腮帮子,趴在桌子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廷萧,嘴角挂着一丝傻乎乎的笑意。她时而伸出舌尖,轻轻舔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是在回味着什么美妙的滋味;时而又眼神迷离,不知道是在回味那些吻的感受,还是大脑缺氧了。
被她这么盯着,孙廷萧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在赫连明婕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目光逼视下,他终于败下阵来,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和玉澍郡主的那点破事给交待了个清楚。
“……我就是早些年刚来长安,玉澍祖父是武将,她也喜欢舞刀弄枪,皇帝让我教玉澍武艺,我就指点了她……”他一边说,一边心虚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她总以我为师父,谁知道她……陷进去了。她是金枝玉叶,我就是个武夫,不合适,真的不合适。所以我就一直躲着她……”
他这番解释,与其说是在给赫连明婕听,倒不如说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听完这番不算坦白的“坦白”,赫连明婕只是“哼”了一声,便不再追问,继续趴在桌子上回味她的“战利品”去了。
一旁的鹿清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她看着孙廷萧那副吃瘪又无奈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为撞破人家好事而产生的尴尬,早已烟消云散。她忽然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想看看这个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风流债”。
她放下手中的玉箸,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后抬起头,脸上挂着端庄得体的微笑,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
“将军,”她轻启朱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孙廷萧的耳朵里,“既然说到了这里,那您看……是不是还有哪些相好的,也一并招认出来才是?”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一本正经的“公事公办”的意味,继续说道:“也好让清彤心里有个数。以免接下来奉命办事,再遇上像郡主娘娘这般不好相与的贵人,冲撞了人家,耽误了将军的大事。”
她这话,听上去是在为公事着想,可那促狭的眼神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分明就是在看好戏。
鹿清彤这句看似公事公办、实则是在拱火的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旁边那座刚刚才偃旗息鼓的小火山。
原本还趴在桌子上,沉浸在甜蜜回味中的赫连明婕,一听这话,立刻就来了劲。
“对呀对呀!”她重重地点着头,抢过话头,“还有那位太医苏院判!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她认识萧哥哥,可比那个讨厌的郡主,还要早好多好多年呢!” 她这话一出,孙廷萧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赫连明婕当然不会公开说她曾亲眼目睹过孙廷萧和苏念晚之间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那可是真刀真枪的“来真的”。她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点出这个她认知中威胁最大、也最神秘的存在。她闹不清楚那个成熟妩媚的女人和萧哥哥之间到底算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孙廷萧教过玉澍武艺那样简单了。
孙廷萧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彻底放弃了抵抗。
“吃饭吧,吃饭吧,乖。”
他这声带着几分哄小孩意味的“乖”,非但没有安抚住二人,反而让鹿清彤的心头无名火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结论:说他是登徒浪子,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明明无妻无妾,身边却桃花不断。草原的公主,朝中的郡主,还有那个神秘的太医院院判……他一个个地招惹,却又不给任何一个名分,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吊着。这算什么?
鹿清彤越想越气,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用筷子泄愤似的扒拉着碗里的饭。三两口将饭吃完,她将碗筷重重一放,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恼怒。 而另一边,赫连明婕似乎也达到了她的目的。她看着孙廷萧那副吃瘪的表情,心满意足地享用完了自己的晚餐。她站起身,嘿嘿地傻笑着,还意犹未尽地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也迈着轻快的步子,溜达着走了。
转瞬之间,热闹的饭桌旁,便只剩下孙廷萧一个人。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和两个决然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晚风萧瑟,吹得他心里一片凌乱。这位在战场上和朝堂上都游刃有余的骁骑将军,第一次在自己家的饭桌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深夜,鹿清彤看完些文书卷宗,出来活动,在府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院的演武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挂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演武场的一角,点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笼,昏黄的光晕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专注地做着什么。
是孙廷萧。他正用一块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那杆漆黑的长枪。枪身如墨,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过来坐,”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有酒。”
鹿清彤走到他身边,才发现石桌上果然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她在他对面坐下,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她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故意的试探:“将军不怕等下喝多了,又要欺负我吗?”
“我千杯不醉。”
“哦?”鹿清彤也笑了,那笑容像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那看来,那日曲江池畔,将军确实只是犯了孟浪的老毛病,而非‘酒后失德’了?”
她这是在翻旧账,翻他强掳自己上马的旧账。
孙廷萧他放下手中的长枪,给自己和她都倒了一杯酒。
“曲江宫苑里,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他端起酒杯,慢悠悠地说道,“那天晚上,躲在假山和树丛后面看的宦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们事后,自然会一五一十地向圣人上报。”
他看着鹿清彤,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们会说,骁骑将军嘴上说得好听,请女状元去麾下效力,其实不过还是看上了她的美色,是个沉迷女色的粗鄙武夫。”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一个只知道女人和打仗的将军,在圣人眼里,自然是好掌控的。”
鹿清彤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她彻底明白了。那夜的一切,从言语挑逗到强行上马,全都是一场演给皇帝看的戏。
“将军,”她轻声感叹,“真是好会演戏。”
孙廷萧闻言,却摇了摇头。他重新拿起酒壶,为她添满酒,目光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
“但也不全是演戏。”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位才学上等,又能在危急关头为救一个不相干的稚童而奋不顾身的佳人……”
“谁会不喜欢呢?”
孙廷萧那句几乎等同于告白的话,像一粒被投进滚油里的水珠,在鹿清彤的心湖里炸开了锅。夜风吹过,她只觉得脸颊滚烫。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里自己晃动的倒影,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还以为,将军会觉得……在贼匪面前脱下衣服的女子,是不贞之人。” 这句话,不只是促狭的试探,更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屈辱与不安。那是她不愿再碰触的伤疤,此刻却被她亲手揭开,摊在了这个男人的面前。
孙廷萧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仿佛能洞悉一切。他举起酒杯,对着她遥遥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状元娘子,”他放下酒杯,面色从容,语气却无比认真,“在我孙廷萧眼里,自然是纯洁无瑕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属于这个夜晚的肃杀之气。 “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你被那些只知党争的夯货卷进去。”他的目光沉了下来,“更不能让你留在皇帝近前,如十年前的某些女进士一般,成了那老儿的禁脔。”
“老儿的禁脔”——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鹿清彤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孙廷萧的嘴! “将军!”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您……您疯了!”
这话若是传出去,便是万劫不复的死罪!这府里人多嘴杂,隔墙有耳,他怎么敢!
“将军还是醉了。”她急中生智,用气音飞快地说道,试图为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找一个借口。
孙廷萧却拉下她的手,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他当即跳起身来,一把抄起身边那杆长枪。
“我醉么?”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那杆沉重的长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刹那间,枪影如龙,在小小的演武场上翻飞舞动。他脚踩七星,身随枪走,刷刷刷地一路枪法刺出,带起的劲风吹得灯笼狂晃,也吹乱了鹿清彤的鬓发。那枪法时而大开大合,如龙出海;时而又精巧细密,如凤点头。
一套枪法使完,他收枪而立,额上连一滴汗珠也无,只是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他看着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鹿清彤,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鹿清彤的心还在狂跳,一半是为他刚才那番话,一半是为他这惊世骇俗的枪法。但她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还带着几分戏谑,嘴上就是不肯认输。
“醉了,醉了……”她一边斗着嘴,一边走上前去,拿起酒壶,又将他那空了的酒杯斟得满满的,“你看这枪法,路数散乱,毫无章法,想来是神思恍惚,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骗人,”孙廷萧被她这副嘴硬的模样逗笑了,“小女子懂什么枪法。” 他话音刚落,忽然手腕一沉,枪身微颤。
只见那乌黑的枪尖,如毒蛇出洞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精准无比地一挑。
鹿清彤放在石桌上的那杯刚刚斟满的酒,竟被他的枪尖稳稳地挑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不偏不倚、滴酒不洒地,落入了他早已伸出的另一只手中。
他拿着那杯酒,对着目瞪口呆的鹿清彤,再次举杯,笑得像个赢了全世界的孩子。
夜风拂过,孙廷萧手持那杯用枪尖挑来的酒,立于演武场中央。他没有立刻饮下,而是抬起头,望向那片没有月亮的夜空,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然后,他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粗豪或是低沉的戏谑,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苍凉与辽阔的吟诵。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鹿清彤彻底愣住了。
这诗……她从未听过。其格律与时下流行的绮靡浮华之风截然不同,字句之间,是一种开阔、雄浑、而又带着淡淡忧思的绝美意境。它不是闺阁中的无病呻吟,也不是朝堂上的歌功颂德,而是站在宇宙天地之间,对时间、对生命发出的浩瀚叩问。
她痴痴地听着,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醇厚而苍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当最后一句“但见长江送流水”落下时,孙廷萧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豪迈的动作,与诗中那挥之不去的怅惘,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和谐的统一。 鹿清彤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首诗给攫住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个粗鲁的将军。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地鼓起了掌。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夜里响起。
“将军……”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诗……气象万千,意境深远,真乃千古绝唱。若非亲耳听闻,清彤绝不敢相信,此等佳作,竟是出自……将军之口。仅凭这首诗,将军便足以在文坛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不是恭维,而是她发自内心的、一个顶级文人对另一篇绝世佳作最纯粹的激赏。
孙廷萧听着她的夸赞,脸上却没有半分得色。他那因吟诵而激荡起的豪情,在诗句落幕的瞬间,便如潮水般褪去。他缓缓地走回石桌旁,坐了下来,将那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他垂下头,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颓然与落寞。他就像一个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却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士兵。
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我也没说过是我做的诗,是……是以前不知道哪位不知名的诗人做的,我记下来罢了。”
他顿了顿,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看着那晃动的酒液,低声地、仿佛在对自己说:“可惜……”
“……终究是可惜。”
孙廷萧那句没头没尾的“终究是可惜”,像一团浓雾,瞬间笼罩了整个演武场。
鹿清彤看着他那副颓然落寞的样子,心中充满了不解。刚刚还意气风发、枪挑杯酒、吟诵佳句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可惜什么?可惜这首诗不是自己做的,或是没有流传于世?还是可惜,一个喜欢诗篇的少年,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在朝堂战场打滚的将军?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又窥见了这个男人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孤寂的废墟。
眼见着话头似乎接不下去了,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鹿清彤不想让他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便主动将话题拉回了公事上。
“将军,今日招募书吏,初选的名单已经出来了。只是……”
“你看着办就是。”
孙廷萧摆了摆手,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似乎完全不想再谈论任何与诗、与过去有关的话题。他重新振作起精神,恢复了那个杀伐果决的骁骑将军的模样。 “人,要严格选拔。宁缺毋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若是对外招募的人数不满,或是其中有滥竽充数之辈,便直接从骁骑军中挑选通晓文墨的士兵补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以前,骁骑军还只是骁骑营,没多少人的时候,都是我亲自给他们上课,教他们认字读书的。”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几分自得的笑意:“那帮小子里面,还是有一些脑子好使,又听得懂我的想法的。你甚至可以动用一些中下级的军官,他们当中,也有不少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孙廷萧那句“亲自给他们讲过认字读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鹿清彤心中另一个好奇的匣子。
“将军……”她斟酌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清彤有些好奇,您……是如何参军,又如何一步步立下赫赫战功,得到圣人信重,拥有了这支骁骑亲军,并让它发展成如今这支天下闻名的精锐的?”
孙廷萧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仿佛觉得自己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他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二十岁在云州入伍。第一仗,就是跟着大部队,去剿灭一支流窜过来的突厥小部队。那时候,我就是个大头兵,只知道往前冲。”
“后来运气好,没死,还砍了几个脑袋,升了个小官。再后来,被调去蜀中,参与平定那边的匪患。那边的山林水泽,可比北方的草原难缠多了。在那儿,我学会了怎么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活下来,也学会了怎么跟响马头子打交道。” “积了些功劳,又被调回了北方戍边,打过党项。那时候,总算是个小小的校尉了,手底下有了几十号人,也有了拥有自己亲兵的资格。骁骑营的底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攒起来的。”
他的讲述很简洁,省略了所有的血腥与凶险,只剩下最干巴巴的骨架。可鹿清彤却能从那平淡的语调中,想象出那十几年里,他究竟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一线,多少次刀光剑影。
“再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过了京城厚重的城墙,看到了那片遥远的草原,“几番胜仗之后,奉了朝廷的命,去河朔收容安置内附的赫连部……然后,就是刚刚打完的西南。" 他的故事,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大头兵,讲到了如今权倾朝野的骁骑将军。一条清晰的、用鲜血和战功铺就的晋升之路,展现在鹿清彤面前。
可鹿清彤却敏锐地发现,他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二十岁入伍”开始的。 “那……您当兵之前呢?”她忍不住追问。将军的才学,应当不是简单的农家汉,但又不是书生。
孙廷萧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瞬间凝固了。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光芒都在一刹那间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放下了手中的酒壶,声音变得冰冷而生硬。
“只是孤儿罢了。”
“入军营前没什么朋友,没什么亲人。”
“以前的事,不必再讲。”
那晚在演武场的月下长谈,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鹿清彤的心中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悠长的涟漪。
孙廷萧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颠覆又重组。从最初那个杀伐果断、来去如风的英雄恩公,到后来那个别扭又霸道、让她又气又羞的登徒浪子,而今,这个形象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深不可测。他既有吟诵绝句的文人风骨,又有不为人知的孤寂过往;既有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谋手段,又有在演武场上枪挑杯酒的绝世武功。
带着这份复杂的心绪,鹿清彤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遴选“书吏”的工作中。流程继续推进,对于初选通过的那几十个读书人,她都一一进行了面谈,不问家世,不考诗词,只问他们对从军报国的看法,用具体的事务难题来考察他们的文采和管事能力。
又经过几日严格的筛选,一批真正有才干、有抱负,且能吃苦耐劳的人被留了下来,人数最终定格在了二十八人。
是时候带他们去见识真正的军队了。
这一日,天还未亮,鹿清彤便早早起身。她穿上那身特意为她赶制出来的、裁剪合体的女式官服,窄袖束腰,显得既端庄又不失干练。当她来到将军府门口时,那二十八名新晋“书吏”已经聚齐。他们都换上了崭新的兵丁服装,虽然布料粗糙,剪裁也远不如他们的长衫儒袍来得飘逸,但穿在身上,却也让他们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们站在一起,神情各异,有激动,有忐忑,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与期待。
赫连明婕打着哈欠,被鹿清彤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她睡眼惺忪地靠在鹿清彤身边,帮着她清点人数,整顿队列。
辰时刚至,府门内传来一阵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孙廷萧走了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常服的慵懒男人,而是换上了一身漆黑的明光铠甲。甲胄在清晨的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辉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如同一尊从地狱里走出的战神。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了一圈众人,那无形的威压,便让所有新来的书吏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亲兵牵过他的战马,他翻身而上,动作行云流水。
“出发。”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一夹马腹,当先而行。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开往京郊的骁骑军大营。这是鹿清彤到孙廷萧麾下后,第一次真正踏入属于他的军事核心。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清脆而规律。那些初出茅庐的书生们,被这庄严而肃穆的气氛所感染,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真正的军人。
鹿清彤骑马跟在孙廷萧的身侧,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看着前方那个身披铠甲的宽阔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不是登徒子,也不是诗人,而是一个纯粹的、为战争而生的将军。
京城之外,官道平坦。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毕竟身后跟着的是一群平日里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即便换上了兵丁服饰,那股子文弱之气也非一时半刻能消磨掉的。
行不到半日,一片黑色的轮廓便出现在了前方的地平线上。随着距离拉近,那轮廓渐渐变得清晰——是连绵的营帐、高耸的箭楼,以及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大旗。
这就是骁骑军的京郊大营。
三千兵马的营地,算不上规模宏大,但远远望去,便能感受到一种铁血森然的气息。营寨规整肃穆,栅栏如利齿交错,拒马林立,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百战精兵的严谨与肃杀。
队伍离营门尚有一里之遥,道路两旁的林中便骤然冲出两骑探马。他们看到孙廷萧的帅旗,立刻勒住马,在马上行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军礼。其中一人策马飞驰返回营中,远远地便能听到他高亢的通报声:“将军来了!”
孙廷萧在营门前勒马驻足。沉重的营门在一阵“嘎吱”声中向内大开,号角声随之响起。紧接着,两标身着黑甲的军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跑步而出,分列于营门两侧。他们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两排沉默的雕像,无形的杀气让那些初来乍到的书吏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队列分开,三员虎将从营内并肩步行而出,直迎上来,倒不是陌生人。 当先一人,面色泛黄,背上负着一对沉重的金锏,正是秦叔宝。
他左手边,是个面色黧黑如铁的壮汉,腰间挂着一柄虬龙钢鞭,眼神凶悍,正是尉迟敬德。
而右手边,则是个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汉子,他两手空空,没带兵器,正是程咬金。
此刻,在他们真正的主场,这三位大将褪去了仲秋园游时的随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百战悍将的威严。他们快步走到孙廷萧马前,齐齐抱拳躬身:“末将参见将军!”
孙廷萧端坐于马上,对着兵将们大手一摆,声音洪亮地笑道:“兄弟们,带新人来了!”
三员大将的目光齐刷刷地越过他,投向了后面那群人。当他们的视线落在鹿清彤身上时,程知节那双本就细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道缝。
“嘿!”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半月不见,咱们将军当真是好手段!已经把状元娘子给彻底收服了!”
他这话嗓门极大,毫不避讳,让鹿清彤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周围的士兵们听了,想笑又不敢笑,秦琼和尉迟恭则是一左一右,给了老程一记不轻不重的拐肘,示意他收敛点。
孙廷萧对老程的调侃浑不在意,反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亲兵,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大营。
营内的午餐早已备好。没有华丽的厅堂,也没有精致的桌椅。士兵们以百人队为单位,围坐在各自的空地上。一口口巨大的行军锅支在篝火上,里面熬煮着香气扑鼻的菜肉汤。一旁,一笼笼热气腾腾的馒头和炊饼堆得像小山一样。 鹿清彤见状,连忙让那二十八名书吏放下矜持,各自找地方席地而坐,与士兵们一同享用这场充满了铁血与阳刚气息的粗犷大餐。
孙廷萧站到场地的中央,他没有登上高台,只是站在所有将士的中间。他环视了一圈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声音洪亮如钟,传遍了整个营地。
“兄弟们!今日,我们骁骑军,又迎来了新兵!”他伸手一指鹿清彤和那些新来的书吏们,“这位,是鹿主簿!这些,是新来的书吏!从今天起,他们就是我们骁骑军的一分子!我们要同甘共苦,一起上阵杀敌,报效天汉!”
“好!”
“欢迎鹿主簿!欢迎新兄弟!”
数千名将士齐声欢呼,那声浪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直冲云霄。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排外与质疑,只有最纯粹、最热烈的欢迎。
鹿清彤站在那里,被这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冲击得心中一凛。她本以为自己一个女子,一群书生,来到这纯粹的武人世界,必然会遭到排挤和轻视。可眼前的一切,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之前所有的忐忑与不安,在这一刻,都被这股炽热的氛围彻底融化、吞没。
她抬眼望去,只见周围的士兵们,一个个虽然衣甲普通,脸上也带着风霜的痕迹,但他们的眼神明亮,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一种自信而昂扬的神采。 人言军营之中,不是兵痞便是油子。可眼前的骁骑军,军容齐整,精神焕发,与她之前在路上见过的那些暮气沉沉、懒散懈怠的郡县兵丁,简直判若云泥,是真正的百战精兵。
正当鹿清彤沉浸在这股炽热的军旅氛围中时,身旁的赫连明婕却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促狭,在她耳边说道:“姐姐,估计该你啦。”
“诶?”鹿清彤正感不解,疑惑地看向她。
她话音未落,那边的程咬金已经三两口吞下一个大馒头,扯着嗓子带头鼓噪起来。
“兄弟们!”他站起身,用他那双眯缝眼扫视了一圈,声音洪亮地喊道,“咱们这位新来的鹿主簿,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今科的状元!女状元!十年出一个!”
他这么一喊,所有士兵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鹿清彤的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敬佩,还有一丝纯粹的、看热闹的兴奋。
“让状元娘子给我们讲两句!”老程振臂高呼。
“讲两句!”
士兵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他们跟着老程,挥舞着手里的炊饼和筷子,山呼海啸般地鼓噪起来。那声势,比刚才欢迎他们时还要热烈几分。
“啊啊……”鹿清彤这才明白过来。她看了一眼身旁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赫连明婕,瞬间了然。想来明婕以前来军营时,也经历过这番起哄,所以才“懂行”。
她有些无措地看向孙廷萧,希望他能出来解个围。可那个男人,却只是抱臂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得意的、看好戏的笑容,一副“这是你必须过的关,我可不管”的模样。
眼看起哄声越来越大,孙廷萧才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足以掀翻屋顶的喧嚣声,在他这个简单的手势下,竟瞬间戛然而止。数千人的营地,顷刻间变得落针可闻。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风吹过大旗时发出的猎猎声。
这份令行禁止的纪律让鹿清彤的心神再次为之震撼。她深吸一口气,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那文弱的身影,在那群雄壮如山的军汉中间,显得如此纤细;但她的眼神,却平静而坚定。
她提起裙摆,莲步轻摇,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上了那个临时搭建的、原本属于将军训话的高台。
她站在高台之上,面对着台下那数千张质朴而期待的脸,面对着这支传说中的百战精兵,开始了她作为骁骑军主簿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发言。 “列位将士——”
鹿清彤清越的声音,在数千人寂静的营地里响起。她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说话,声音因竭力拔高而显得有些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话音刚落,台下数千名士兵,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动作整齐划一地挺直腰板,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的左胸甲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巨响。 “有!”
鹿清彤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的回应给惊得一愣,随即,一个灿烂而真诚的笑容,在她脸上情不自禁地绽放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再次开口。因为用力,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扯着嗓子喊。
“清彤首先,要在此谢过骁骑军的列位将士!”她对着台下深深一揖,“西南一战,诸位浴血奋战,平定叛乱,保我天汉西南边陲的百姓免遭战火,此乃大功!”
台下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情。
“清彤自江南而来,一路行至京城。我见过大好河山,见过繁华的城郭,也见过安逸的田园牧歌。但同时,我也见过流离失所的灾民,见过烧杀抢掠的匪患。”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感伤,也让台下士兵们的表情变得严肃。 “我天汉虽大,却非处处太平。北有强敌虎视眈眈,海上亦有倭寇作乱。要想让我们身后的父老妻儿能有安稳日子过,能有饱饭吃,为兵将者便需枕戈待旦,历经百战!”
“如今,清彤,以及我身后的二十八位新同袍,有幸加入骁骑军这支英雄的队伍!”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那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口的誓言:“愿与……愿与诸位兄弟,同生共死!”
那纤细的身影,在那一刻,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
“同生共死!”
台下,数千名士兵自发地站起身来,他们挥舞着拳头,用最洪亮的声音,回应着这位新主簿的誓言。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给掀翻。 孙廷萧站在台下,看着那个在万众欢呼中,身躯微微颤抖,眼中却闪烁着熠熠光辉的女子,嘴角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知道,他没有看错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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