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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母逢春】(第二章1)
作者:葫妖(炙热的长颈鹿)
2025/07/23发表于: 第一会所
是否首发:是
第二章第一回 朱楼宴罢
正月里那一场喧闹了半个多月的上元灯火,堪堪才撤下没几日,扬州府江都县这地面上,瞧着倒还是一派泼天的富贵风光。城里城外,那条从天上来似的大运河,依旧是舳舻千里,南来北往的漕船、商船、画舫,依旧挤得跟一锅下了锅的饺子,挨挨挤挤,那密密匝匝的桅杆子立在水面上,倒映着天光水色,瞧着比城外的林子还要茂盛几分。
可这话又说回来,瞧着是花团锦簇,里头的瓤子却早换了。但凡是在这运河码头上寻活路、刨食吃的人,哪个心里头不跟明镜似的?
往年这辰光,日头刚从东山头探出个脸儿,这码头上就该是人声鼎沸,车拉马拽,好一派喧闹光景。尤其是云家那几十艘漆着“云”字朱红大旗的福船一靠岸,那才叫真个热闹!上百号赤着膀子的力巴,肩上搭着条浸透了汗水的布巾,嘴里头此起彼伏地唱着号子,一袋袋拿油布包得风雨不透的雪白官盐,就跟流水似的从船舱里抬将出来。那场面,真个是龙腾虎跃,瞧着就让人心里头敞亮。 可如今,日头都升到三竿子高了,一群扛活的汉子居然稀稀拉拉地蹲在码头的一角,个个蔫头耷脑,跟那霜打的茄子一般。只眼巴巴地瞅着河面,盼着能从哪儿钻出艘眼生的野船来,好歹挣上几文钱,给家里那张着嘴的婆娘和娃儿换一升糙米下锅。
河上倒也不是没船,可来的,都是些走了好些年岁、熟门熟路的老客。人家的货,还没离了瓜洲,城里头的牙行便早早派了人去迎,价钱、脚夫,都说得死死的。船一拢岸,自有那牙行说着的自家脚夫上去卸货,旁人便是挤破了头,也休想摸着那包袱的边儿。几十号盼得眼珠子发绿的汉子,日头底下干巴巴地等了半日,也只等来几艘运些杭绸苏布、针头线脑的小乌篷。为着抢那三五个包袱的活计,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嘴里头夹枪带棒地骂上几句,也是常有的事。 “直娘贼的牙行!真真是狗眼看人低,半点汤水也不肯漏给咱们!”一个黑炭似的壮汉,把嘴里嚼得没了味的草根狠狠啐在地上,瓮声瓮气地骂道,“这都第八日了,还没个生分些的大船靠岸。再这么下去,家里那婆娘孩子,怕是真要拿灶灰拌水当饭吃了。”
他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力巴,正拿个破了口子的瓷碗,一下一下刮着自个儿胳膊上混着汗渍的泥垢,那泥垢积得厚了,刮下来竟能搓成个小丸。听了王牛的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搭腔道:“后生,你便少说两句罢。云家那棵大树都教官府给一斧子砍了,咱们这些靠着荫凉活命的蚂蚱,眼下还能蹦跶蹦跶,便是天大的福分。如今能有口稀粥喝,便算是天尊老爷开眼,积了八辈子德了。” 老力巴这话一出口,四下里便是一片唉声叹气。这年头,肯给足工钱的主家本就不多,似云家那般待下人宽厚,平日里工钱给得足,逢年过节还有酒肉赏钱的主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如今云家一倒,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便也跟着一并到头了。
正各自愁苦间,河面上远远地又驶来一艘乌篷船。众人眼睛猛地一亮,脖子伸得跟那等食的鸭子似的,都往河面上瞧。可瞧清了船头上挂的旗号,方才那点子希冀又都化作了失望,一个个又垂头丧气地蹲了回去。那船不大,漆色陈旧,瞧着是运些不值钱的土布杂货的,船上顶多也就十来个包袱,哪里够这几十号饿狼分的。
这厢码头上人心惶惶,愁云惨淡,好似天都要塌下来一般;那厢城东头新街上最气派的一品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三楼的“观澜阁”雅间内,一桌酒席早已摆开。松江府四鳃鲈,不用重料,只拿老鸡老鸭吊出的清汤细细地煨着,盛在汝窑的天青盘子里,连盘子都是拿滚水烫过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那鱼肉嫩得好似豆腐,入口即化,只余一线鲜甜在舌尖。淮安府的软兜长鱼,挑那笔杆子粗细的活鳝,去了骨,用新酿的葱椒美酒连煎带塌,出锅时油光锃亮,香气扑鼻,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还有那金陵城里最出名的桂花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据说是拿秘制的卤子浸了三天三夜才做成的。各色山珍海味,就跟不要钱似的,由那穿着干净短衫的伙计流水般往上端。
可席上的几位,却都有些食不知味,只拿一双筷子在盘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坐了主位的,是个面皮白净,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暗花云纹湖绸襕衫,腰间松松地束着一根碧玉带,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个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此人姓孟,单名一个玖字,乃是山西商帮在扬州地界行走的管事,专做那拿粮食去九边换盐引,再转手卖与各路内商的营生。云家那一千道盐引,往年倒有小一半是从他手里过的。
“钱掌柜,”孟玖端起一只填漆小酒杯,满脸堆着笑,对着下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您老是这江都地面上的老人了,可要给小弟指条明路。如今这光景,这手里的引子,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白胡子老翁,是江都县里头排得上号的水商,名叫钱通。往日里全靠着从云家手里过一道货,才能撑起城里七八家盐铺的买卖。如今云家一倒,他的货源便断了大半,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他哪里有心思吃酒,只拿一双浑浊的老眼瞪着孟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孟老板,你莫要与老夫打马虎眼。你手里有引子,我铺子里等着盐下锅。是个什么章程,你只管划个道儿出来!” 孟玖心里一咯噔,暗骂这老狐狸是想趁着天塌下来,捡块大瓦片。他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见半点火气:“钱掌柜说笑了。这价钱嘛,好说,好说。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不会让您老吃亏。只是……云家倒了,这运河上的路,怕是不大太平了。”
他这话,明着是说担忧,暗里却是抬高价钱的由头。路不太平,他这盐引的运送成本自然要高,价钱也得跟着涨。
“哼,路不太平,还不是这杀千刀的内商搅出来的祸事?”席上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是另一家盐铺的胡掌柜,他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嘴“没了云家那十几艘保水的沙飞船镇着,那‘铁臂张’如今怕是成了河上的真阎王。谁的船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不得被他连皮带骨地扒下一层来?”
这话一出,席上众人脸色各异。那河快的当家铁臂张,听说早年是跟着云家大太太柳氏一道从边镇来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进了云家门不到半年,就教人给赶了出来。谁曾想,这汉子也是个有本事的,几年间,手底下竟也聚了百十号亡命之徒,占了这运河水道,做起了保水护航的买卖。往日里有云家这棵大树压着,他还算安分。如今没了云家这财神爷,他手下那帮人断了生计,还不得做起杀人越货的没本钱买卖?
一时间,雅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气氛说不出的压抑。 只有那盘子里的四鳃鲈,还在不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呵呵,各位老板莫要自家心慌,乱了阵脚,倒叫外人瞧了咱们江都的虚实去。”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这江都城里最大的牙行头子,刘三爷。他约莫五十上下,生得一副笑面。说话间,他正拿一块细白的杭绸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的油渍,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孟玖的脸上。 “那铁臂张虽是条见了骨头就眼红的恶狗,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蠢狗。他要的是钱财,不是人命。只要有肉吃,他那条铁胳膊,自然会替各位老板开出一条水道来。”刘三爷放下帕子,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子,眼皮子也不抬地又说道:“倒是城里头,怕是更不太平。”
“三爷此话何意?”孟玖心头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刘三爷呷了口茶,茶水有些烫,他咂了咂嘴,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在县衙刑房里当差的不成器侄儿,昨日与我吃酒,醉醺醺地透了个信儿。说是那领头抄云家的锦衣卫百户,姓赵名刚的,至今还没离了江都。听说啊,这位赵大人他不单单是查云家通倭的案子,还在悄悄地查云家往年的账目。谁要是与云家有过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怕是都要被这位大人请过去,好生问上一问了。” 孟玖的心直往下沉。他今日设宴,本是想探探各家的口风,最好能将手里的盐引分销出去,回笼些银子。可瞧这光景,一个个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主儿,嘴上说得热闹,真要掏银子的时候,就从这推东主西,寻各种由头,精得跟猴儿似的。
“刘三爷此言差矣。”孟玖的脸笑得有些僵了:“我等的盐引,都是从九边的丘八手里正经换来的,勘合文书一应俱全,与云家那起子通倭的罪名,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各位休再胡枝扯叶地支吾,若是有意,价钱上,孟某可以再松一松手。”
“铛!”刘三爷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了几滴:“这赵大人头一回到咱江都地面上办案,我那侄儿说了,送上门的银子,他不收;递上来的帖子,他不见。你说,他待要怎地?”
一时间,席上再无人说话。只有窗外运河上,偶尔传来一两声船工悠长的号子,那号子声被风送进雅间,更显得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孟玖看着众人脸上那掩不住的惧色,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他知道,今日这顿酒,是白请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一个中年人,突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众人闻声望去。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杭绸直裰,相貌也平平无奇,瞧着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外地行商,只是皮肤颇为粗粝。他从头到尾,只是低头喝茶,仿佛席上这些关系到江都盐业生死的争论,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那人这才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冲着众人拱了拱手,操着一口有些生硬的徽州口音,慢悠悠地说道:“各位老板,在下姓汪,初来宝地,做的也是些南货北运的小本生意。方才听各位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只是在下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汪老板客气了,有话但讲无妨。”孟玖连忙起身还礼,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路神仙。
那汪老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云家倒了,这盐引便无人接手;运河上的路,也教那湖寇给堵了。既然如此,为何各位老板不干脆联起手来,合资一处,先将孟老板手里的盐引吃下,再凑出一笔银子,去托人与那湖寇买条水道?如此一来,本钱大家均摊,风险也由众人共担,岂不比眼下各家单打独斗,干瞪着眼强得多?”
他这话一说,在座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些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是啊,这法子听着是好。可这开中之法,自打太祖高皇帝那会儿定下来,商人纳粮到边镇,换取盐引,再到指定的盐场支盐贩卖。后来到了弘治爷,改了折色之法,商人们可以直接拿银子买引,省了不少功夫。可这引子拿到手,要去盐场支盐,却又是一道比天还高的坎儿,谓之“守支”。
钱掌柜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汪老板是外乡人,有所不知。那两淮盐运司的衙门口,是朝南开,可里头的盐运使、运同、门子、攒典,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伸着脖子等着食吃的活阎王?咱们不是云家,没有那通天的交情。便是拿了引子,也只好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一粒官盐也见不到!”
众人心里都清楚,这还只是其一。真要各家联手,这银子谁出多谁出少?这买卖谁说了算?赚了钱怎么分?要是亏了本,又该谁来担这个干系?人心隔着肚皮,这算盘,谁也拨弄不清楚。
刘三爷看着那汪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汪老板真是好见地。只是咱们江都的商人,都是些小门小户,做惯了自家的买卖,怕是合不来这大伙儿的灶。再者说了,便是真合了灶,这领头的头羊,又该由谁来做呢?”
那汪老板听了,也不争辩,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又自顾自地品起茶来,仿佛刚才那番话,当真只是一个外乡人随口一提的蠢主意。
这场酒宴,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孟玖面色铁青地去柜上挂了账,连句场面话也懒得说,便领着两个随从,气冲冲地走了。钱掌柜唉声叹气,领着胡掌柜等几个小盐商,也是满面愁容地离去。
刘三爷最后一个走出雅间,他站在一品楼的廊下,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绸衫,匆匆地没入了人群之中。
那姓汪的徽商,倒是没急着走,而是又要了一壶六安瓜片。杯中的茶叶,在滚水里几番沉浮,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不知在想些什么。
话分两头,且说这江都县城南,自那座开明桥下来,顺着左南隅的米行街走到尽里头,有个去处,没挂牌子,也没个正经名号,街坊四邻却都晓得,管那儿叫“快活林”。
这名儿听着雅,实则是个腌臜地界。好比那大户人家的后花园,瞧着是花团锦簇,底下翻开土来,尽是些蚯蚓蛆虫。这快活林,便是江都县这富贵乡的阴沟茅厕,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但凡是在光鲜地面上混不出个名堂的,都削尖了脑袋往这污泥里拱,指望着能寻着一两口吃食活命。
说是个林子,其实就是条巷子,两边挤挤挨挨地开着十几家铺面,烟花柳巷、赌坊酒肆,密密层层,把个天光都遮得严实。白日里头,这条巷子还算安生,顶多是几个吃醉了的汉子,把街面当自家炕头,撒泼打滚;或是哪家窑子里的姐儿,同恩客闹了别扭,当街对骂几句,惹得一圈闲人围着看热闹。
可一到了掌灯时分,这快活林便真个“活”了过来。各家赌坊里头透出的灯火,黄澄澄的,赛过上元节的灯会,把这窄巷子照得跟白日一般,众楚群咻,喧哗彻夜。
这林子里头,又数“通四海”的赌坊场面最是热闹。看那门脸,两扇乌木大门,挂着两盏斗大的红纱灯笼,风一吹,悠悠地晃荡,像两个喝醉了酒的胖妇人。墙角边儿戳着几个敞着怀,露出护心毛的汉子,是这坊里的鹰爪。他们只管叉着手,一双招子跟鹰隼似的,在场子里外来回地扫。凡有那输红了眼想闹事的,或是耍钱出了千的,便由这几位“请”出去。轻则打折了手脚,重则就得在这坊后头的暗巷里,悄没声儿地少个人。
此刻,通四海赌坊的堂客席上炸蜂房也似的嚷动,热气腾腾。一脚踏进去,那股子混着汗酸脚臭、劣酒馊水、廉价水粉并铜钱铁腥的味儿,便兜头盖脸地扑将过来,直教人熏得三个倒仰。坊里头烟雾缭绕,几十张赌桌挤挨着,推牌九的,摇骰子的,斗蟋蟀的,各色人等把个去处塞得满满当当。
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围得尤其严实,里三层外三层,赌的是时下最兴的“马吊”,也就是叶子戏。这马吊牌取的是《水浒》里的人物,分“文、武、索、钱”四门,凑成一副牌,便是个“和”字。牌桌上银钱来去,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叫人倾家荡产,也能叫人一步登天。
桌上坐着四个人。东首坐庄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穿一身亮闪闪的湖绸直身,袍子底下圆滚滚的肚子,将那衣襟撑得老高。他十个指头上戴满了玛瑙翡翠的戒指,油光水滑的,比那庙里的佛爷还气派。他姓黄,人称“黄白手”,是这通四海掌柜的拜把子兄弟,专替他看场子。此刻,他只管眯缝着一双小眼,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两颗核桃大的铁胆,咔啦啦地响,由着身旁一个穿青布衫的荷官发牌唱注,自个儿倒像个没事人。
他对面,也就是西首,坐着个干瘦的后生,看着约莫十六七岁,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褐,那青布的颜色都快洗成了灰,袖口还磨破了边,露出里头黄巴巴的棉絮。这后生,正是侯三。他此刻正襟危坐,后背挺得跟根标枪似的,可那双搁在桌上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好似患了风症一般。他的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那瘦削得连二两油都刮不出的脸颊滑下来,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只拿一双熬得通红的招子,死死盯着面前的牌。
侯三心里正打着鼓,咚咚咚的,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寻快活,是奉了那位爷的命,来这水里火里蹚一遭。
想起那位爷,侯三的后脊梁就窜起一股凉气。那日,他同几个弟兄在城外破庙里撞见那对母子,本想着捞点便宜,谁知那妇人竟像个煞神,一出手便打几个弟兄打得哭爹喊娘,骨头都断了好几根。后来那小爷...那小爷...
侯三不愿再想,那人最后的吩咐还是模模糊糊地钻进了念头里:“往后你便是我的人,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办好了,有你的好处;办砸了,你和你那宝贝妹子,就都去运河里喂鱼罢。”那位爷瞧着是个细皮嫩肉的纨绔公子,可他对自己这一伙用的手段,侯三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几日,那位爷便将他拘在屋里,教了他一套出千的法门,又把这赌局里的弯弯绕绕讲给他听。
“你记着,”那位爷当时呷了口白水,慢悠悠地说道,“这牌桌上耍钱,耍的不是那几张叶子,是人心里头那点贪念。让他们觉着你是个走了狗屎运的雏儿,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货。让他们赢,赢到他们忘了你姓甚名谁,只把你当成一堆会走路的银子。到那时候,才是你收网的时候。””
侯三如今,便是在做这头“肥羊”。
开局头三把,也不知是那位爷神机妙算,还是他侯三当真祖坟上冒了青烟,手气竟是出奇地好。三把下来,虽赢得不多,零零总总也有个半钱银子。侯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像是吃了三斤黄酒,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他把那几块碎银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又凑到眼前吹了口气,咧着嘴傻笑,那模样,活像个头回进城的乡巴佬。
“嘿,今儿个转运了!转运了!”他扯着嗓子喊,生怕旁人听不见。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个落魄书生,瞧着有四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眼眶深陷,一件洗得失了本色的襕衫上,还拿针线歪歪扭扭地缀着几个补丁。他见侯三这副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道:“小人得志,其富不长。莫看你今朝得意,当心明儿个连裤子都输没了。”
“我呸!”侯三把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斜着眼看他,“你个穷酸,自个儿没本事赢钱,倒咒起爷们儿来了?有能耐你也赢啊!没钱就滚蛋,莫在这儿碍眼!”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那快活林里放印子钱的头儿李南村。这汉子生得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鼻头又红又大,像挂了个腌坏了的茄子。他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伸出蒲扇大的手,在侯三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震得侯三差点从凳子上出溜下去。前几日被那煞神妇人打伤的弟兄里,便有两个是他的人。他今日个来这儿,一是来捞钱,二也是想瞧瞧这侯三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他总觉得这瘦猴儿最近有些邪门,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魂儿。
“说得好!猴儿三,有种!”李南村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今儿个要是能赢,哥哥我请你吃酒!”
他嘴上说着,一双招子却像狼一样,在侯三面前那堆银子上打转。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瘦猴儿赢的钱,跟放在他李南村自个儿口袋里也没甚两样。
庄家黄白手依旧眯缝着眼,只是嘴角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朝荷官使了个眼色,那荷官心领神会,洗牌的动作便快了几分。
果不其然,从第四把开始,侯三的手气便急转直下。
他像是中了邪,摸什么牌都是臭牌,押什么注都输。先前赢的那点银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全吐了出去,连本钱都折进去大半。
“他娘的!再来!”侯三输红了眼,一把将怀里剩下的银子全掏了出来,拍在桌上,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说是一头发了疯的野狗也不足为过。
“兄弟,悠着点。”黄白手假模假样地劝道,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快活,“这牌场之上,有输有赢,乃是常事。莫要上了头。”
“就是!”李南村在一旁帮腔,“猴儿三,听哥哥一句劝,今儿个就到这儿吧。你这身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们越是劝,侯三便越是来劲。他觉得这两个人是瞧不起他,是等着看他笑话。那位爷说了,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少他娘的废话!开牌!”他梗着脖子吼道。
结果又是一败涂地。
侯三这下是真急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那落魄书生的鼻子就骂:“定是你这穷酸在旁边嚼舌根,败了老子的手气!你给老子滚!”
那书生哪里受过这等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侯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憋出一句:“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哈哈哈!”李南村笑得前仰后合,“猴儿三,你小子真是个活宝!” 黄白手也乐了,他觉着这出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侯三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足有二两重的银锭,轻轻放在侯三面前。
“兄弟,手头紧了?”他拍了拍侯三的肩膀,声音温和得像个慈祥的长辈,“哥哥我这儿有活钱,先借你使使。咱们是老街坊了,这点情面还是有的。转过运来,再还我也不迟。”
侯三看着眼前的银锭,眼珠子都直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银子攥在手里,连声道谢:“黄爷!您……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翻了本,定当重谢!”
他这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落在黄白手和李南村眼里,只换来两声心照不宣的冷笑。他们知道,这条鱼,已经死死地咬住了钩。
侯三拿着借来的银子,又坐回了赌桌。他把所有的钱都推了出去,嘶吼道:“这把我全押了!要么翻本,要么死!”
“我说瘦猴儿,”那书生此刻寻着了由头,好一通快活,推开面前所剩无几的碎银,干咳一声,拿腔捏调地说道:“你今日这手气,可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要不要去庙里拜拜?”
侯三哪里有心听他聒噪,一双招子熬得血红,只顾死死盯着对面的黄白手。他这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模样,倒引得周围的赌徒们都兴奋了起来,纷纷围了过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黄白手见他如此,嘴角的肉又堆高了几分,那笑意从眼缝里溢出来,几乎要淌到下巴上的肥肉褶子里。他朝那穿青布衫的荷官慢悠悠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既然猴三还有兴致,咱们岂有不奉陪的道理?开牌罢!”
荷官应了声“得令”,一双干瘦却灵巧的手在桌上翻飞,将那三十张马吊牌洗得哗哗作响,好似一群受了惊的黑蝴蝶,在灯火下乱舞。
侯三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他那双招子,明着是瞧牌,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荷官发牌的那只手。那位爷曾细细嘱咐过他,这赌坊里的荷官,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藏着鬼。发牌时,那小指头若是不着痕迹地往里一勾,便是在袖中换牌。那位爷管这门道叫“采芝”,据说是北边传来的切口,寻常人听了,只当是道士寻仙药,哪里晓得里头的弯弯绕。
牌局又开了。这马吊戏,分作“十字门”、“百子门”、“万字门”和“索子门”,讲究个“碰、穿、吃”,凑成一副,就是个“和”字。侯三那只鸡爪子也似的手,哆哆嗦嗦地捏着桌角,手心里的汗把个桌沿儿都浸得深了一块颜色。轮到他抓牌,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只伸出去的左手不住地筛糠,抖得连牌都拿不稳当。可他那藏在右边宽大袖袍里的手,却稳如泰山,好似一条盘踞冬眠的毒蛇,死死捏着那位爷早就替他备好的那张牌。他死死记着那位爷的话:“你这张脸,你这双手,就是摆给旁人看的牌面。得叫他们信了你这牌面,才好算计他们兜里头的真金白银。”
“一索!”
“九万!”
一旁的看客们也跟着叫嚷起来,替桌上的人着急::
“李爷这牌口,是开门见喜啊!”
“瞧那酸丁的脸,比哭还难看,今儿怕是要当了裤子才能走出这个门哩,哈哈哈!”
侯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底牌,只要这一张能凑成“宋江”的对子,他就能把袖子里那张“武松”换出来,凑成一副“天地和”,杀庄家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像是秋风里的落叶。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底牌的一角。
是个“阮小五”。
侯三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白得跟那新糊的窗户纸似的。他好似被人抽了筋骨,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哈哈哈,瘦猴儿,看来你今儿是注定要光着屁股回去了!”李南村得意地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挥,就要将桌上的银钱都划拉到自己跟前。
那落魄书生则是长叹一声,将手里最后几枚大钱也推了出去,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嘴里还喃喃着:“时也,命也……”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不见了踪影。 黄白手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他只是又多看了侯三两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已经刮了鳞的鱼,盘算着从哪下刀。
就在这时,赌坊门口忽然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媚,好似能掐出水来,高声喊道:
“哎呦!我的爷,您慢点儿,仔细脚下的门槛儿!”
坊里头百十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桃红绣金线菊花比甲、水红素纱衫子的妇人,正被一个年轻公子哥儿半搂半抱着,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那妇人瞧着约莫三十出头,身段儿却好似那没骨头的柳条,走一步路,那腰就扭上三扭,胸前那两团肉山更是颤巍巍的,隔着两层衣衫,都能瞧出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好似随时都要挣开那衣襟的束缚,蹦出来透透气。她脸上搽的粉,比城墙还厚,嘴唇抹得跟刚吃了人血一般,一股子浓烈呛鼻的香气,竟把这坊里头混杂的百十种臭气都给压了下去。
她身旁那位公子,瞧着倒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手里头松松垮垮地握着一把洒金的折扇,只是那脸色白得吓人,脚步也虚浮得紧,一看就是让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货色。
“哟,这不是‘醉红楼’的玉观音嘛!”人群里有那常客,一眼就认出了妇人的来路。
“她傍上的是哪个肉头?出手这么阔绰,能把这坐坊的叫出来陪耍?” “嘿,管他是谁,有好戏看了!”
那被称为玉观音的窑姐儿,浑然不理会周遭不干不净的话头,扭着那水蛇腰,径直就走到了黄白手跟前,捏着嗓子,娇滴滴地说道:“黄朝奉,妹妹今儿个陪的这位爷,手气壮得很,想来您这儿耍几把松快松快,您可得给个体面不是?” 黄白手眯缝着眼打量了那公子哥一番,脸上堆起笑来:“玉观音姑娘说笑了,开门做生意,哪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来人,给这位爷看座!”
那玉观音“咯咯”一笑,那丰满的身子,便似无意般朝黄白手的胳膊上又蹭了。就在她弯下腰,凑到黄白手耳边不知说了句甚么骚话的当儿,她那宽大的桃红袖袍,便严严实实地盖过了赌桌上的牌堆。
侯三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一跳!正是天助我也!
他方才输得双眼发直,假意要去够桌上的茶碗,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风骚的玉观音吸引过去的刹那,他那藏在袖中的右手,小指如灵蛇出洞,快如闪电地一勾一换!袖中那张关键的“武松”牌,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他手中那张无用的“阮小五”!
这一下,当真是行云流水!
“老子还没开牌呢!”侯三猛地将牌拍在桌上,嘶吼一声,那声音都变了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桌上瞬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钉,死死地钉在侯三面前的牌上。
一套“天地和”,正正经经,齐了!
“他娘的!”李南村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盘乱响,“这瘦猴儿,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黄白手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死死地盯着侯三,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血窟窿来。他干这行十几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可像侯三这般,前一刻还输得像条死狗,下一刻就时来运转,这里头要说没鬼,打死他都不信。
侯三却不管这些,他哆哆嗦嗦地将桌上的银子全都扒拉到自己怀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心里一阵狂跳。他不敢多留,胡乱将银子塞进怀里,推开椅子,转身便要走。
“慢着!”
黄白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侯三的心口上。
侯三的身子一僵,两只脚好似生了根,顿时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李南村那堵墙也似的身子,已经不声不响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就走了?”黄白手也不看他:“猴儿三,手气这么好,不多玩几把,是觉得我们通四海输不起?”
“不……不了……”侯三结结巴巴地说道,牙齿都在打颤,“今儿个……今儿个手气用完了,改日……改日再来……”
黄白手脸上的肥肉抽动了一下,将手里那两颗铁胆收进袖里,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他肥硕的身子像一座肉山,投下的影子将侯三整个罩住。
“猴儿三,你也是咱们快活林的老人了,咱们也不是不讲道理。这银子,你赢了,就是你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子阴冷,“咱们通四海有咱们的规矩。赢了钱想走,可以,得让哥哥们验验身,看看你身上有没有藏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没问题,你立马就走,我们开门送客,绝不拦你。”
侯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那张换下来的废牌不该留在袖子里的,可是,这也没人嘱咐他呀...
他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那黏腻的感觉,像有无数条冰冷的虫子在爬。他下意识地夹紧了胳膊,只觉得那几块银子,此刻重若千斤,烙铁似的烫着他的皮肉。
“黄……黄爷……”侯三的嗓子眼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干涩得厉害,“您……您这是什么话?小人我……我就是走了狗屎运,哪……哪敢在您这儿使花样……” “是不是耍花样,验一验不就晓得了?”李南村早就看侯三不顺眼,此刻更是幸灾乐祸,他摩拳擦掌地走上前来,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侯三:“猴儿三,你磨蹭个甚?莫不是心里有鬼,不敢让爷们儿搜?”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那蒲扇也似的大手,就要往侯三的怀里抓。
侯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一屁股撞在身后的赌桌上,震得桌上的牌九骨牌哗啦啦响成一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那位爷只教了他如何设局,如何出千,却没教他要是被人抓了现行,该如何脱身!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了些,要是王大哥在这儿……
对!王班头!
这三个字像一道霹雳,猛地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许多,好似个娘们儿一般尖声叫嚷起来:“我是给县衙快班的王班头办事的!身上有他要的东西!你们不敢乱动!”
他这一嗓子,把个李南村的手还真给喊停在了半空。
“王班头?”李南村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狐疑地看向黄白手。
黄白手也皱了皱眉。县衙快班的王合,他自然是晓得的。这王合本人不过是个未入流的公人头儿,平日里收孝敬时倒是手脚麻利,真遇上事体,缩得比那王八还快,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怂蛋。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好娘舅,在县里当着典史!典史官儿虽不大,管的却是全县的治安刑狱,他们这些在地面上混的,哪个敢轻易去捋虎须?
黄白手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为这几两银子,得罪了典史大人,不划算。可这瘦猴儿今天赢得实在蹊跷,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就这么让他走了,他“通四海”的脸面往哪儿搁?往后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他这儿撒野了?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脸上又堆起了笑,只是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原来是给王班头办事,那倒是我们不晓事了。不过么,这公是公,私是私。你侯三既然在我们通四海的场子里耍钱,就得守我们这儿的规矩。验身,是少不了的。这样罢,”他伸出两根肥硕的手指,“你把这赢的银子,分一半出来,就当是兄弟们的茶水钱。我们呢,也卖王班头一个面子,这验身的事,就免了。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给了王合面子,又没坠了自家威风,还能把输的钱捞回一半。侯三一听,只恨不得黄白手这一身肥肉都撕了!这银子是那位爷的,他一个子儿都不敢私吞。可眼下这光景,若是不给,只怕是甭想囫囵着走出这个门了。
他正左右为难,急得满头大汗,却听得那方才进来的玉观音,又发出一声又浪又脆的娇笑。
“哎呦!我说黄朝奉,您可真是会说笑。我这位公子,是头回来您这儿,图个乐呵,您怎么放着财神爷不管,倒跟个穷瘪三较上真了?”那玉观音扭着水蛇腰走了过来,一把挽住黄白手的胳膊,胸前那两团丰腴的软肉,有意无意地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再说了,王班头那是什么人物?他差人办的事,能是小事?您这要是耽搁了,回头王班头怪罪下来,咱们哪里担待得起呢。”
她这话,明着是劝,暗里头却是在拱火。黄白手看走了眼,本就有些不忿,听她这么一说,话里话外竟好似王合能压自己一头,心里那点火气,“腾”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
“玉观音,”黄白手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劝你少管闲事。这快活林,还轮不到那个不入流的皂隶来压上一头!”
“哎呦,黄朝奉好大的‘官’威啊!”玉观音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了,她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快贴到了黄白手身上,“爷,您消消气。妹妹也是为您好不是?您瞧瞧妹妹给您带来的是什么人,”她指了指身边那个脸色苍白的富家公子,“家里做的可是海上的大买卖。今儿个头回来江都,就是想见识见识咱们这儿的风土人情,妹妹我第一个想到就是咱通四海的场子。您要是把他给晾久了冷了心,往后这财神爷,再不登咱通四海的门,妹妹我这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黄白手闻言,心里一动,下意识地朝那海商公子看去。只见那公子虽是脸色不佳,可他身上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素纱襕衫,料子真是薄如蝉翼,隐隐能瞧见里头细密的暗纹,想必是南边蜀中出的贡品,寻常富户便是有钱也未必能买着。 更惹眼的,是他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那玉佩非是寻常的环佩,而是一块和田羊脂白玉雕成的“无事牌”,玉质细糯油润,入手即温。对着灯火细看,能瞧见玉里头有絮状的云纹,行话叫“饭糁”,乃是真玉的凭证。牌子上以极精细的刀工,阳刻着一尾鲤鱼,正奋力跃过一道龙门,那鱼鳞、鱼须,乃至溅起的水花,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分明是苏州专诸巷里头老师傅的手艺,单这工钱,就够寻常人家嚼用一年了。这等物事,莫说是在江都县,便是在扬州府里,也是少见的。 黄白手在赌场里迎来送往,一双招子毒辣得很,一眼就瞧出这小白脸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主儿。他心里那杆秤,又开始摇摆起来。
这当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公子哥,忽然身子一晃,“哇”地一声,喷出一口秽物,不偏不倚,正好吐在了李南村的脚面上!
“哎哟!驴球攮的畜生,敢污俺新鞋!”平白受了这场晦气,李南村登时怒发冲冠。看那公子面色煞白脚步虚浮,分明是吃多了黄汤,把个腥秽吐在自己新上脚的云头靴上。这靴子乃是他前日花了三钱银子央皮匠老张赶制的,今日头回穿上,就遭了这等劫难。他哪里受过这等鸟气,瞪着一双牛眼,指着那商人就骂:“你个通番的鸟贼,存心找死不是!”
那公子却像是醉得不省人事,软绵绵地靠在玉观音肩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姐儿俏……好酒……”
“李爷,李爷,息怒,息怒!”玉观音赶忙赔笑,一边手忙脚乱地给那公子哥顺气,一边对着李南村陪笑,“这位爷第一次来,喝多了……”
坊里头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看热闹的,有躲闪的,有趁乱起哄的。黄白手作为看场子的,见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恶狠狠地瞪了李南村一眼,忙使眼色叫几个打手拦住。
这一闹腾,满堂赌客的眼睛都跟钩子似的扎过来,倒把个侯三晾在角落。那瘦猴儿暗叫侥幸,袖中手腕一翻,那张要命的“阮小五”便似秋叶飘落,悄没声儿地混进了满地果壳瓜子中。
李南村兀自不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黄白手一个眼色给瞪了回去。 待到场面好不容易安生下来,黄白手才想起侯三这茬儿。他转过头,见侯三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怂样,缩在角落里,心里那股子疑心又冒了上来,再加上玉观音煽风点火,话里话外好像王合压自己一头,烦躁得紧,这会儿非要当那个嚼钉橛的,任你好话说尽,只不回头。
“猴儿三,过来。”他招了招手。
侯三哆嗦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伸手。”黄白手冷冷地说道。
侯三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伸出了双手。
黄白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又让他脱了外衫,连裤腿都没放过。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他娘的,真是见了鬼了……”黄白手心里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找不到证据,又被那醉鬼搅了局,再纠缠下去也无甚意思,反倒落个输不起的名声。 “滚罢。”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侯三得了这话,好似那三伏天里吃了碗冰镇的酸梅汤,从头到脚都舒坦了。他连滚带爬地把个压在赌桌上的衣裳抓起来,胡乱往怀里一塞,又从袖子里摸出二两多碎银,“当”地一声拍在桌上,拱了拱手,道了声:“黄爷,今儿个手气好,这二两银子,有幸立时就还与您老人家,若有剩余的,便请列位吃茶。”说罢,也不等众人回应,一头便扎进人堆里,三挤两挤地出去了。
他只觉着背后头有无数道眼光,似那针扎,似那火燎,教他浑身都不自在。他哪里敢回头,只顾着把个脑袋埋在胸前,脚底下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头冲,恨不得一步就跨出这“快活林”。
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出那“通四海”的乌木大门,连那宽敞的官道也不敢走,专挑那些个犄角旮旯、耗子都嫌窄的黑巷子钻。脚底下铺的青石板,让那经年的雨水苔藓浸得滑溜,一不留神便要跌个仰八叉。巷子两边,人家后门口堆的尽是些破烂家什,混着那陈年的尿骚味、阴沟里的腐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侯三却像只惯熟了这地界的耗子,贴着墙根儿,缩着脖子,一步三回头,生怕那赌坊里输红了眼的浑人跟了出来。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呜呜咽咽的,好似那没了爹娘的孤儿在哭。也不知跑了多久,转了多少个弯,眼前的巷子是愈发地窄了,两边的房檐几乎要碰到一块儿,把个天都挤化了的雪水混着那烂菜叶子、人畜的粪便,冻了又化,化了又冻,成了一滩滩又黑又黏的污泥,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去半个脚脖子。
侯三对这味儿倒是习以为常。他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豁了口的泔水桶,七拐八绕,最后在一扇破得快要散架的木门前停了下来。这门板让风雨侵蚀得起了毛,上头的木纹都一道道地裂开了。他左右又张望了一番,听了听动静,确信后头没人跟着,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把锈得发红的铜钥匙,哆哆嗦嗦地捅进了锁眼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一股子更浓重的霉味混着饭菜馊了的酸气扑面而来,侯三却觉得亲切无比。他闪身进屋,反手就把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那颗悬一个晌午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安安稳稳地待着了。
“哥,你回来啦!”一个清脆得像黄鹂鸟儿似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黏糊劲儿,软软糯糯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草堆里骨碌一下爬起来,顶着一脑袋草屑,一双赤脚丫子在冰凉的泥地上踩得“啪嗒啪嗒”响,一阵风似的就飞了过来。这小丫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上套着件改小的男子短褐,腰间胡乱系着根草绳,紧紧抱住他的腿。是他的妹子,阿荪。
侯三那颗在赌坊里被油煎火燎、七上八下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进了一汪温水里,瞬间就泡开了,熨帖了。阿荪生得一双大眼睛,黑亮亮的,像两颗刚从藤上摘下来的黑葡萄,脸蛋儿圆圆的,透着一股子不晓得人间疾苦的憨气,瞧着便是个没心没肺的。她这个年纪,正是黏人得紧的时候。
“阿荪,肚子叫唤了没?哥给你带好嚼谷来咧。”侯三从那打了补丁的破烂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用一张油乎乎的纸包着的两块桂花糕。这是他方才揣着那要命的银子,用特意绕到街口老王记糕点铺买的,那铺子的桂花糕,又香又糯,里头的桂花干儿都是拿蜜渍过的,平日里他自个儿从那铺子门口过,闻闻味儿都舍不得。
“呀!是香香的甜糕!”阿荪欢呼一声,乐得直蹦,像只得了食的猫儿,可接过那油纸包,却不急着往嘴里塞,反是踮起脚,将一块糕举到侯三嘴边:“哥,你先吃,你嘴大,吃这块大的。”
“哥不饿,你吃吧,吃完了好长高高。”侯三心里一酸,摸了摸妹妹那有些枯黄的头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他将怀里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掏出来,往那张缺了一条腿、拿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上一放,“哗啦”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破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阿荪好奇地凑过去,小鼻子在银子上嗅了嗅,一股子人汗的味儿。又伸出黄兮兮的手指头,小心地拨弄着那些在日头下亮闪闪的碎银子,仰着头,满眼都是不解:“哥,你今天又去跟人耍那个丢牌牌的营生了?可你以前用咱们家那块破门板,换不回来这许多亮晶晶的石头片片呀。”
在她眼里,这世上万物,大约都是可以拿来换东西的。
“嗯,”侯三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里屋那张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铺上。床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妇人。
那女人就那么坐着,背对着门口,身上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上面还打着好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瞧着比他侯三身上的这件还寒酸。可即便如此,那身破衣烂衫也遮不住她那副要人命的身段。
她只是端端地坐着,腰肢瞧着不粗,可那胯骨却宽,连着的屁股浑圆挺翘,肉头得紧,把那浆洗得发硬的裤子撑得鼓囊囊、紧绷绷的,好似里头塞了两条大冬瓜。那裤子的中缝,从后腰一路往下,被那两瓣丰腴饱满的臀肉挤得死死的,深深地陷进那道肉缝里去,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壑,瞧着就让人心里头发燥。 再往上看,她那胸前更是了不得。那不是两团肉,简直是两只沉甸甸的、装满了米粮的布袋,被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衣裳死死地压着、捆着。衣裳的布料绷得紧紧的,勒出了两个浑圆饱满的轮廓,那布料下的两点凸起,更是顽强地将衣裳顶出两个小小的尖儿,好似两颗熟透了的红枣,隔着布料都能瞧出那股子硬邦邦的劲儿来。
侯三每回看到她,心里就忍不住地发毛。这妇人,生得实在太过惹眼,那眉眼,那身段,那通身的皮肉,便是快活林里生意最多的姑娘,脱光了站她跟前,也像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可她却从来不说话,一双眼睛总是空洞洞的,里头像是蒙了一层雾,动作也僵硬得很,整日里不是坐着便是站着,若不是那位爷吩咐,她便能一动不动地像尊庙里的泥菩萨似的,待上一整天。
“那个白脸的姨姨,今天又在院子里站了好久,”阿荪一边小口地小口地啃着桂花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糕点的碎屑沾了满嘴,“我拿小石子丢她,她也不躲。哥,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呀?她身上有股怪味儿,像是……像是下雨天,墙角烂掉的草根子。”
“闭嘴!”侯三一听这话,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急掩她嘴,“不要命了?” 小丫头却不依,掰开他的手指,嘴里还振振有词:“她眼皮都不会眨哩!我还拿草茎戳她脚心…”
“作死么!”侯三扬手作势要打,可见妹妹梗着脖子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又叹着气放下,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这位…这位姨姨碰不得,莫要再招惹她,知道么?”
“哦。”阿荪委屈地低下头,像只做错了事的狗崽子,不敢再吭声。
侯三趁着晌午头日光还足,又壮着胆子打量了那妇人几眼,妇人有一张白得瘆人的脸,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又透着一股子死气,没有半分活人的血色。她的眼睛很大,眼珠子黑白分明,可就是没有焦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排细碎洁白的贝齿。
按照那位爷的吩咐,侯三走到墙角,从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里舀了半碗水。他端着碗,走到床边,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倾斜碗沿,将清水缓缓地喂进那妇人的嘴里。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一些,滑过她有些许细纹的下巴,滴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那水珠像有了性命,沿着脖颈优美的曲线一路向下,滚入那深邃的锁骨窝,最后隐没在胸前那两座山丘之间的阴影里。粗布衣裳被浸湿后紧贴皮肉上,透出两圈茶壶口大的深晕子,顶头两颗茱萸硬撅撅顶着衣襟
侯三只觉着喉咙里一阵发干,像是吞了一把沙子。他匆匆喂完水,便像被火烫了似的,慌忙移开了视线,连滚带爬地回到外屋的桌边。
他就着那从窗棂子里漏进来的、亮堂堂的天光,开始清点那些用命换来的银子。他将那包银子在桌上铺开,一块一块地用牙咬,听那声音脆不脆;又用手掂量,看那分量足不足。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生怕行里头的哪个老鬼使了假银子,或是少给了他一点斤两。
阿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屋的草堆里睡着了,小嘴儿微微张着,还发出嘟嘟囔囔的梦呓,不知是梦见了桂花糕,还是梦见了别的什么。
侯三看着眼前这堆白花花的银子,又回头看了看沉睡的妹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
或许,跟着那位爷,也未必是条死路。
至少,阿荪吃上了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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